申中一
记得那是1977年10月21号晚上七点多钟,我与往常一样,将从县磷肥厂拖回来的一手扶拖拉机硫酸卸车后,便去知青农场食堂吃晚饭。一边吃饭一边听着农场高音喇叭中转播的新闻联播。其间播出了七七年国家将恢复高考的重要通知。
当晚,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既兴奋又担心。兴奋的是,把握这次机会,只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就完全有可能改变在农村插队的命运。而担心的则是,高中毕业二年多了,学业早已完全荒疏,自己还有没有这个能力去应对高考。同时也担心自愿报名不需组织推荐,本人政治清白即可报考的国家政策到了下面公社会不会打折扣。
很快,高考报名工作便在农场顺利的展开。国家的招生政策在知青农场得到了全面的贯彻执行。同时,考生也接到通知,江苏省高考分初试和复试两次考试,由江苏省出试卷。初试时间定为1977年11月28日至29日。理科考试课目:数学、语文、政治、理化(物理化学一张试卷)。复试时间定为1977年12月23日至24日。
从报名到参加初试,其中也就是短短的二十多天,农场也没有给报考的知青什么复习时间,全靠收工后自己复习过去上高中时的数理化课本(当时没有任何课外读物),通过二十几天的突击复习,惴惴不安地走进了初试考场,初试考场设在公社中学,没曾想,我那可怜的一点学业水平,居然顺利通过了初试并收到了参加复试的准考证。
收到复试通知后,巩固提高学习的复习时间也就只剩短短的二十天左右了,因为复试的考场设在县中,因此,在考前几天便向农场请了假,踏踏实实地在家复习了几天。初试的通过,给了自己极大的自信,复试那天满怀信心地走进了考场。两天考完后,感觉良好,自认为数学、语文、政治都考的不错,唯有物理考的不太理想。期望着改变命运就在此一举,满怀希望地等待着能踏进大学的校门。谁知,久久的等待却是那迟迟不到的期待。现在想来,当时自己的那点知识水平怎么配去上大学,真可谓“不知天高地厚,无知无畏。”,当年的高考成绩恐已不仅仅是名落孙山,而是名落孙山N次方之后了。
七八年的高考政策对插队知青依然敞开大门,插队知青年龄不受限制仍然可以报名参加高考,同时应届高中生也可参加当年的高考,由全国统出考卷。此时,各地的中学都如雨后春笋般地办起了各种高考补习班,新华书店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复习材料。记得,当时宿迁中学补习班的听课证是一证难求,由于听课的人太多,补习课设在学校大礼堂讲课,听课人多的连大礼堂的窗户外趴的都是人。宿迁中学编印的复习资料更是紧俏货,只有好朋友间才肯借来传抄习作。
七七年落榜后,凝神屏息,细思自忖,方知这山有多高,路有多长。高中所学的那点可怜的知识自己早已还给了老师,如还不脚踏实地,扎扎实实地打牢基础,七八年的高考依然会重蹈覆辙而名落孙山。
七七年的高考录取工作早已结束,七八年伊始,我开着手扶拖拉机依然重复着每天到县磷肥厂拖硫酸的工作,晚上回到宿舍后就认真看书和做习题,专心复习功课做好再次迎接高考的准备。这样的日子一直延续到了七八年的三月份。三月的一天,一位我在南京金城中学的同学正好出差经过宿迁,顺便到知青农场来看我,他看我开着手扶拖拉机每天往返县城非常辛苦,便向农场书记提出,可帮知青农场买一辆部队退役的大卡车,条件是,这车买来后必须由我开,书记听说可以为农场买到卡车,便满口答应了同学的要求。我这位同学当年在省物资部门工作,部队退役的车都由省物资部门处理,所以,经他们部门领导批准,当年五月份便给了我们农场一辆退役军车的指标,徐州提车,一辆退役嘎斯51的车价当时大约才一千多元,比我开的手扶拖拉机还便宜。卡车由徐州开回农场后,便面临着大修,因此,农场便派当年在知青农场劳动改造的戴云龙老先生带着我到南京去采购汽车配件,一来给他当助手,二来也可拜老先生为师学习修车技术。
戴老先生当年已六十多岁,年轻时从安徽逃荒来到南京,学会了修车、开车,抗战期间与人合伙开车跑单帮挣了很多钱,至解放前,在三牌楼和会街已有了自己的汽车修理厂,并拥有了一个汽车运输队。据老先生所言,他当年已是南京汽车运输行业的三巨头之一,解放时他留在了南京,五四年他的汽修厂便参加了公私合营,并更名为南京市第一汽车修理厂。文革开始,老先生便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全家人被下放到宿迁县红旗公社劳动改造,由于老先生有一手修柴油机的好手艺,虽戴着历史反革命的帽子,但也没吃到太大的苦。
我和戴老到了南京后,在省物资部门同学的帮助下,介绍我住进了位于新街口中山东路工商银行对面的新中旅社(南京市物资局招待所)。戴老考虑到我正在复习迎考,便每天放我上午半天假,让我在旅社复习,他自己去联系购买汽车配件。下午则叫我和他一起去提货。在南京购买汽车配件的这二十几天时间,是我整个复习迎考过程中学习成绩提高最快的阶段,由于新华书店距新中旅社很近,晚饭后我就会去新华书店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的复习资料,记忆最深刻的就是,在新华书店我买到了一套七七年全国各省市的高考数学试题及解题答案。这套试题和答案给我七八年的复习迎考提供了极大的帮助。在出差的这二十几天里,我每天早晨起来后便去旅社大堂看书吃完早饭,等同住一个房间的旅客都出去办事了,我就回房间做题。也就是在这二十多天里,因为有解题过程和答案,我将这些试题大致都做了一遍,归纳总结各种题型的解题方法及技巧,从而大大提高了学习效率。如果没有这段高效率的复习提高,七八年能否走进心仪大学的校园就不得而知了。我在此发自内心的感谢帮助我的这位中学同学和戴云龙老先生。是他们给我提供了这短暂而又非常宝贵的高考复习时间,因而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命运。
返回农场后,白天跟着戴老先生修车,晚上则与准备参加高考的知青同道一起讨论复习功课。总之,再不需要风里来雨里去,每天开着手扶拖拉机奔波于县城与农场之间了。
转眼间,日子进入了六月,随着高考时间的临近,准备参加高考的知青也纷纷请假返城备考。我也早就没了修车的心思,请假回到县城的家中。在家备考的这段时间里,主要就是和备考的同学在一起互通数理化的各种习题并交流解题方法和技巧。
进入七月后,主要复习精力就放在了背政治和看语文范文上了。七八年高考的时间定在七月二十日至二十二日,理科20号上午考政治,下午考物理。21号上午考数学,下午考化学。22号上午考语文,下午加试英语。
七月初返回农场,七月八号到公社拿到了准考证,考场就设在公社中学,迎考复习由此进入了最后的冲刺阶段。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七月十九号下午我突然发起了高烧,去农场赤脚医生处服了退烧药,也不见效果,到晚上八点多钟,40度的高烧持续不退,赤脚医生无奈,让我去公社医院挂水退烧。记得当天晚上农场放露天电影,片名是《我们村里的年轻人》,大家都在看电影,只有一位上海回乡知青程根生在照顾着我,他用板车将我拉到几公里外的公社医院,挂水到二十日凌晨一点多钟才退烧,他又将我用板车赶紧拉回了农场。此时距高考也就只有几个小时了,回到农场时,参加高考的知青都已起床吃饭并在做考前准备了,一些人看我病歪歪的样子,都劝我放弃算了,我没有听从这些建议,人生在此一搏,收拾好考试用品,准备和大家一起奔赴考场。程根生看我态度坚决,就用板车将我拉去了考场。临走前我又浑身发寒,大热天我是裹着棉衣走进的考场,头天的一场高烧,烧掉了我脸上一层皮,公社知青办主任在考场外看到我这幅狼狈像,用嘲弄的口吻说“就你这个熊样还能考上大学,回去好好养病吧。”我并没理会他的嘲讽,只是在心里狠狠地问候了他的家人。当年的监考还是很严的,试卷是由公安人员一大早从县教育局押运过来的,每个考场好像有两位监考人员。
第一天的考试很顺利,上午政治,下午物理,似乎考的都不错,经与中学物理老师对题,感觉物理应该考的很好做错的题不多。心情一好,疾病也悄然退却,考完后居然自己走回了农场。三天考试结束,病也好了大半,此后再也没有打针服药,病也自行痊愈了。今天我也要在此由衷地感谢我的这位今已离世的程根生兄弟,当年如没有你的倾心帮助,我今生恐也就无法实现接受高等教育的愿望了。
高考结束后,那就是漫漫的煎熬,等待着考分的公布,这段时间己无法安心待在农场,经常县城农场两边跑,直到八月二十号成绩公布。
七八年是拿到了成绩后填报志愿,重点大学可填报三个志愿,一般大学填报三个志愿,由于心中有着强烈回南京的欲望,所以,重点大学的第一志愿填的便是南京工学院并愿意服从专业调剂,记得当时一所学校可填二个专业,我分别填报的是无线电系的专业和自动化系的专业,估计是因为数学成绩没有达到这两个系的要求,所以被调剂到了动力系。一般大学则填报了:上海铁道学院;上海机械学院;长沙铁道学院。
填报完志愿,九月初便收到了体检通知,九月十号体检结束后,向农场请了假,便在家中静静地等待高校发榜。每天上下午各去一趟宿迁中学发榜的公告栏,随着九月中下旬各个高校的发榜,因迟迟不见南京工学院的榜单,心中逐渐焦灼起来,到处打听情况,可听到的消息非常混乱,有的说,早就发榜了,有的说,尚未发榜。随着我填的三所一般高校的发榜,自己均沒有被录取,心中反到安定了一点。这期间恰逢七八年国庆,国庆节那天还兴致勃勃地与农场武装民兵排的知青一起参加了县武装民兵的游行检阅。
在漫长的等待中,这焦虑的情绪一直延续到十月九号。九号下午当我又满脸沮丧地从宿迁中学看榜返家时,走在路上就有人告诉我,让我赶快回家说我父亲在到处找我,可能是我的录取通知书到了,听罢此消息,我兴奋的赶紧往家跑,此时老爷子已在家中等我,在县教育局工作的邻居告诉他,我的录取通知书已经寄到知青农场去了,让我赶紧回农场去取。听罢,我立刻赶往汽车站,赶上了最后一班去公社的班车,到了公社后立刻搭了一辆顺路的拖拉机回到农场,在场部办公室的桌上静静地躺着南京工学院寄给我的挂号信。我怀着异常兴奋的心情小心翼翼地拆开了信封,那让我梦牵魂绕久久期待的录取通知书终于悄然展现在了我的面前,近一年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应有的回报。
从第二天开始,农场刘会计便陪着我去公社知青办和公社粮管所办理转移户口和粮油关系,并将我在农场三年多积余的粮食在粮管所全部换成了粮票和钱。至此,我顺利办完了各项离开农场的手续,与大家惜惜作别这里毕竟是我奉献了三年青春的地方,那种离别的感觉真的是五味杂陈。
离开了旧有的生活,就意味着将迎来新的未来。十月十五号是学校要求报到的第一天,我和被录取在南京中医学院的一位同学一同乘上了宿迁至南京的长途客车,在八个多小时的长途颠簸中,兴奋的情绪至始至终地萦绕着我们,我俩有着几乎相同的经历,都是跟随家庭从南京下放至宿迁。今天我们通过自己的努力和奋斗,又将重返那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那种莫名的兴奋,让人难以自持。当汽车经过长江大桥时,我俩都激动地站了起来,望着江面,口中喃喃自语的念叨,“南京,我终于回来了!”。直到此时,才发现同学的裤子被烟头烧了一个洞,大腿被烟头烫起了一个泡,兴奋的心情引起了肾上腺素的激增,火烧皮肉的疼痛居然毫无知觉。我们当时都抽烟,是谁烧的?在我俩之间至今还是悬案。
我23岁考入大学,我们班被录取的同学中年龄最大的26岁,最小的才15岁,年龄悬殊达十一岁之多。这就是那个时代留下的历史烙印。
一九七八年十月十五日,至此,我开始了人生旅途的新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