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伯明(1887—1923),名经庶,字伯明。哲学家,教育家。中国现代哲学的先驱者、中国现代自由教育的倡导人、中国现代人文主义的先驱。近代学衡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少时就学于汇文书院,后留学日本,并加入同盟会。辛亥革命后赴美留学,入美国西北大学研究院攻哲学和教育学,获博士学位。1915年回国。受聘为金陵大学国文部主任,同时任教于南京高等师范学校。1921年起任国立东南大学文理科主任、行政委员会副主任、哲学教授、代理校长等职。1923年11月24日,因积劳成疾而英年早逝。
刘伯明一生投身学术、教育,并致力于现代学风、学者精神的构建。对于学风,刘伯明结合人生理想、世界观、气节志向、科学、民主、共和,以及当时代中国的时弊问题,先后发表了《论学风》、《学者之精神》、《再论学者之精神》等系列文章,又曾就学风、教育、世界观等问题作系列讲演。刘伯明倡明的学风、学者精神,流传于世而为宝贵的精神遗产。
比年以来,吾国学风日趋败坏,学潮之起,时有所闻。考其原因:(一)由于前之办学者滥用权威,事事专断;继之者,则放弃权威,仅知迎合学子心理,冀扩张个人之势力,巩固一己之地位,而年少无知之学子日受其蛊惑而不知,其用心之可诛,品行之卑劣,以视滥用权威者,不可同日而语。其为人也,酷肖煽动群众之奸雄,苟能博民众之欢心,虽背弃天良,亦所不惜。此原因之由于学校内部者也。(二)缘于政治未入正轨,致舆情时甚激昂。欧洲大学自十三世纪以来,因宗教政治之压迫,内部亦时发生变动,停课之举亦偶有之。吾国东汉之党锢,明之东林,考其性质,殆亦类是。顾欧洲大学,在发达之初期,虽亦偶因细故发生风潮,其后则致力于学理之阐明,及政治宗教之改进,从无以一党一系之争牵入其中。其在吾国,则守正不阿,崇尚节义之精神,皎如日月,历久不渝。方之今之学潮,往往判若霄壤。此原因之缘于政治社会状况者也。有是二因,则学潮之起无有已时,而学风缘以败坏。今欲改良学风,导入轨范,必于上述两因详加考察,然后辅以其他要素,庶几吾国学潮得以消弭,而学风亦缘以稍有改进之望焉。夫办学者之滥用权威及放弃权威,其失维均,吾已言之。今欲折衷于二者之间,舍协商以外,殆无他道。吾所谓协商者,即所谓共和之精神之表现也。二人遇事协商,则惟理是从,一取一予。滥用权威者,予而不取,近于专制;放弃权威者,取而不予,近于谄谀阿匾。吾常谓有理性者相处,无事不可解决,所恃者即协商也。特协商一事,非不学而能,必经长期之训练而后能为之。苟办学者,秉大公至正之精神,与学子相周旋,其意之可采者采之,力求融洽;其不可采者告以不可采之理由,其真固执己见而不可以理喻者,则虽驱逐之不与共学可也。惟于此彼办学者,须具有坚决之意志,守正不阿,与其迁就苟安,不生不死,宁可决然引去,反不失为有主义之办学人也。审如是,则因循敷衍、漫无标准之学风,或能为之一振。特为人师者,又必具有相当之道德学识而后可耳。
至缘政局之靖,而发生学潮一节,鄙意政治一日不入正轨,学子之心一日不能安宁,此殆势所使然不可避免。昔海羯尔在耶那讲学,适值拿破仑亲率士卒蹂躏该邑,常人于此,皆必为之震惊,海羯尔则喻诸生勿躁,此或仅超绝如海羯尔者能为之。以此责诸常人,非人情也。夫学校固为研究学术之地,大学尤甚。顾环境不宁,则精神不专,而潜思渺虑,势所弗能。然吾国政局如漫漫长夜,不知须俟诸何时方能睹一线曙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为学者如随之而转移,则求学如读日报,零星琐碎,漫无律贯。此虽有教育之形式,言其实际则已无存,谓之教育破产可也。无已,则又惟有折衷于二者之间。一方求学,一方关怀政治社会情况。但于此则中等学校及专门大学似应有区别,中等学校学生年龄稍幼,学识经验之亦较浅薄,急宜致力于学,不宜骛外。惟政治社会状况则宜留意及之,此皆公民之所应知。而凡自治及共和之训练,又当于学生自治三致意焉。若专门大学学生,则其责任较重,凡政治社会问题之关系较大者,宜本学理之研究,发为言论,其心廓然大公,瞻徇任何党系之私意,惟以高贵之精神,崇伟之心理,与国人相见,斯真高尚之学风也。若夫罢课一事,鄙意非绝对不能为,惟须慎重考虑,且仅能偶一为之,不可视为常经,其目标又至正大,而系夫全国之安危,而于其结果,又应稍有把握。若仅激于一时之意气而率尔为之,外部偶有刺激,则学校内部以罢课应之,刺激无已时,罢课亦继续无已时,长处于扰攘纷纭之中,其思想亦被其影响,散漫无规则,以如是之学生,继前人未竞之业,而望其致国家于富强之域,吾恐如缘木求鱼,不可得也。
学生智识,较为发达,国家有事反应较速,以视常人,可称先觉。夫先觉者,感人之所同感而较深切,其表见也又较著明,不若常人所感之暖昧含混,惟其如是,故应本所感者发为文辞,播诸民间,为诗歌可也,为报章言论可也,如布种然,使之潜滋暗长,历时既久,动机自生。历观中外大改革,其发动之机,胥在是也。若罢课,则仅限于学校,国人或视之若无睹,未几而灭。五四之举,幸有工商界为之声援,否则其结果必不美也。吾举此例,意谓救国之事,全国之人应共负其责,特教育界可为之先导,而又必有充分之准备,循序为之,持之以恒,不凭一时含混之热诚,此救国之代价,而吾人所应偿者也。
吾于以上所述,凡涉及教职员者,皆未道及,非以其无关紧要而阙略之,正以其关系重大,将欲分论之也。今之学生,愤国事之日非,常有越轨之举,虽常为意气所驱使,然亦教职员多所顾忌而不负责有以致之。故愚意欲消弭学潮,教职员方面亦应深自反省,而憬然觉悟政治社会方面责任之须共同担负,以此责诸学生,致令牺牲学业,而己则坐观成败,谓之不仁。瞻徇顾忌,裹足不前,谓之勇。不仁勇,岂能为学子之楷模乎?或谓为教员者,各有专业,彼方致力于学,自无暇关心政治社会事也。愚谓教员中,其专心致志于学问之研究者,洵不乏人,其忘情于政治,虽不可为表率,但情尚有可原,其他之以无暇相推却者,试一观其日常所为,则赌博者有之,野游者有之,凡此有暇而独于注意国事无暇,谁其信之?不知政治社会之事,教员分内事也。教员不问,故受教育之学生出而问之,是教员放弃其职责也。
教员之责,以中等学校以上者为尤重。欧洲古来大学,其有贡献于当时之政治社会者,以德国大学为最。十六世纪之宗教改革,集中于魏登堡大学,而为之原动力者,即该大学教授马丁·路德也。十九世纪初叶之德意志,为数百诸侯所割据,互争雄长,迨拿破仑占据柏林,国民因处于积威之下,为日已久,相安无事,耶那大学教授菲希特愤国人之不知发愤,起而忠告国民,示以德国民族之历史及其责任,当时国民精神为之一振,一洗顽懦苟且之风,而德国民族之统一亦因之促进。未几(一八一。年)柏林大学成立,专以培养爱国精神为宗旨,菲氏即往充教授,迨一八一三年战事发生,除二十余人外,全校学生俱往参战,此又菲氏讲学之效果也。
以上所述,不能尽学风所涵之义,尚有其他要素,姑就其荦荦大者,而略论之。
吾国古来学风,最重节操,大师宿儒,其立身行己靡不措意于斯,虽经贫窭,守志弥坚。汉申屠蟠所谓安贫乐潜味道守真,不为燥湿轻重,不为穷达易节,最能形容其精神也。洎夫叔世,士习日偷,益以欧美物质文明自外输入,旧有质朴之风,渐已消灭。其留学归来者,又率皆染其侈靡之习。昔之所重者日清苦自立,今则重兴趣与安乐矣。前之自尊其人格者,深自韬晦,耻于奔竞,而今则不以奔竞为耻,其愈工于此者,往往愈为社会所推重。于是政客式之教育者出现于世,其所重者日办事之效率,日可见之事功,凡涉及精神修养高洁操行者,皆其所弗能欣赏,或且斥之为无用,不知其害之中于学子之意识者至深且巨。盖其估定价值,品第高下,即将据以为准。易言之,其人生观即于是养成也。今之学子,好高骛远,尊重名流,以为校长非名流不可为,主任非名流不可为,未始非上述之人生观有以致之。夫学校既为研究学术培养人格之所,一切权威应基于学问道德,事功虽为人格之表现,然亦应辨其动机之是否高洁,以定其价值之高下。若通俗所重之名利尊荣,则应摈之学者思想之外。老子日:虽有荣观,燕处超然。此从事教育者应持之态度,而亦应提倡之学风也。
学校中有两种最难调和之精神,一目自由,一日训练(或称负责)。不惟管理方面有此困难,即学业上亦有之。兹就学业方面而申论之。旧有小学,偏重训练,所用教本,基于成人心理,儿童需要,概置不问。今则反是,偏重自由活动,而思想如何使之细密,精神如何使之集中,则不暇顾及。此重自由而轻训练之教育也。由此而至中学,以及中等以上之专门大学。昔之用年级制者,今则纷纷采用选课制、学分制。前者邻于训练,后者毗于自由。受年级制之裁制者,对于所学,索然无兴趣,其个性不易发展。而在选课制、学分制之下者,则能选性之所近者以习之,但人性避难趋易,益以所选范围漫无限制,则任性之弊随在可见,其所谓性之所近。或即一时之好恶,故又偏于自由。愚意偏重自由,其害或较偏重训练为深且巨。以其使人任性而行,漫无规则,而真正受教育者,即其心之曾经训练者也。
即有时选课之际,加以指导,或规定范围,俾其遵循冀于自由之中参以限制。然考之实际,亦往往失之过专。专门大学之中,科中分系,中学之采用三三制,皆取其有伸缩之余地,而使学生任选一种以修习之。以为如是,则免浮泛空洞之弊,而人人可有专业。不知此仅养成有职业之人,其所修学仅能发展局部之我,其他方面概未顾及。其与真正之自由人性,全体之解放,相差甚远。此弊不惟见于专门大学,自六三三制风行以来,亦且见于中小学矣。
吾人苟欲致负责之自由,愚意不惟年级之观念应行打破,即计算学分之机械方法,最好亦能废除。此皆图行政上之便利,不可据以估计学业上之深浅也。惟于此,中学及专门大学似应分别论之。中等学校,无问其为升学,或为培养职业人才,一切教育俱应从人性之全部着想,教育目的在学为人。凡学为人,必使人性中所具之本能,俱有发展之机会,而学谋生不过发展人性中之一部分,以一部分而概全体,非人的教育也。是故新学制之中学,虽可施以职业教育,但同时须顾及全部之人性,凡涉及人文及自然两方面之科目,皆应明白规定,使选习之,即有伸缩,亦应限于确定范围以内,修习之际,则与以自动机会,勿使仅读讲义,使之自由参考书籍,躬自试验观察,如能不限以学分,或悬固定之格,则尤为近于理想。但此事,吾恐不易实行于中学校也。至于专门大学,则其事较易实行。愚意大学课程,前二年可使学普通科目,第二年终各生须认定-rl以专治之,惟其有无专治一科之资格,须经各学系审定,其经审定及格者,则使之自由研究,不使受学分制之制裁,其上课与否,悉听其便。迨二年终了,苟欲得学位,则仿德国大学制,予以极严之考试,或用其他方法,审核其学业上之成绩,如两年内确有心得,则迳授予学位可也。如是,则一方予以自由,不使受机械之束缚,而一方又使之负责研究,其法如善用之,当较现行之制为妥善也。
二十世纪,商业最盛,其影响所及至广且巨。最不幸者,即今之学校,亦且受其支配。前所述之学分计算,即其一例。其他若管理上之重阶级,教员之按时计薪,展览成绩以相矜夸,登载广告冀增声誉,凡此皆商业原理应用于教育之明证也。然此犹可视为不得已之办法,若其视智识为出卖品,一仿希腊第四世纪之哲人之所为,或视学校为出卖知识之交易所,则最足令人痛心。试观今之学校,其能免此弊者,究有几所。而最近之种种私立学校,其发生之速,有如地蕈,试一察其内容,则鲜不以营业为目的。学生愈多,则营业愈发达,苟纳学费,靡不收受,人校以后,仅授知识,其性行如何,不暇过问。呜呼,此岂学校之本旨哉!美国社会学家华尔德有言,社会事业其基于商业上供求原理者,只教育一种而已。而美国学者菲伯伦数年前著《美国高等教育》一书,于商业原理施诸教育之为害,又慨乎言之。不意吾国学校,适犯此病也。愚意学校精神存乎教师学生间,个人之接触,无论修学息游,为人师者,应随时加以指导,于以改造其思想而陶冶其品性,不仅以授予智能为尽教者之职责。准是以观,则设备建筑仅必须之附属物也。即推广事业,亦仅此精神之表现也。诚以根柢深固枝叶自茂,此之务,而以旁骛横驰为得意,吾恐范围愈扩大,其距爆烈之时期亦愈近也。反是而致意于个人之感化,精力之涵养,硼于中而彪于外,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此之谓也。
以上所述,不佞以为乃真正学风应涵之义。而又自信,可以救吾国学风之弊。如当代教育同人,以为尚有脱漏之处而弥补之,则亦不佞所欢迎者也。
《学衡》第1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