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亚宇
在我的大学生活里,有两个月“南京特种刑事法庭看守所”的监狱生活,是极可纪念的,至今难以忘却。
(一)“八·一九”大逮捕
那是一九四八年夏天的事。
这年夏天,我在南京的中央大学读完了三年级。由于家乡远在贵州,便留在学校度假。八月十九日这天,大批警察和便衣特务,突然包围了学校的宿舍,在“职业学生”(以学生身份为掩护的特务)的带领下,指名抓人。我也是被他们指名抓走的一个。
当长车把我们运送到一个地方等候“审讯”时,才知道这儿是“南京特种刑事法庭”,是一个专门“审判”所谓政治犯的地方。从不断运来的同学那里听到,这一天南京的国民党当局出动了数千名警特,按照他们事先拟就的黑名单,将南京大专院校的进步学生抓走了二百余人,在孝陵卫和特刑庭这里,分别进行“审讯”。经过“审讯”后,他们认为是次要的人,便通知学校“取保释放” ,要求“随传随到”,而一些被认为是重要的学生运动骨干,则投入监狱——“特刑庭看守所”。
轮到我受审时,已近午夜。此时,审讯室里警卫森严,灯光刺眼,检察官高踞中座,旁边是做记录的书记官。检察官见我进入后,一面翻看摊在桌上的材料,一面向我提问。当他一无所获后,便恼怒地问道:“听说你对政府很不满意,有这事么?”我那时只是一个普通的青年学生,不懂党的斗争策略,加以血气方刚,因而直截了当地回答他:“我确实不满意。你们的政府把国家弄得这么糟,不仅我们学生不满意,就是你们的一些公务人员也不满意。这样糟的社会,难道你竟以为好么?……我的话还没讲完,他便把卷案材料一阖说:“收押!”这样,我被押进了“看守所”。此后,检察官也未再来审问我了。
(二)在勇字三号牢房里
这个看守所,是一座日本式的监狱,约十间“号子”,分为智、仁、勇三组。每间号子拘押二三十名难友,全是所谓“政治犯”。作家骆宾基,也被关在这里。此次“八·一九”收押的进步学生,全囚于此,约三十人,分别投入各个号子。罪名是:“意图颠覆政府,危害民国”。
在昏暗的灯光下,我被押进一间指定的号子:勇字三号。这里,几平方米的木板地上已密密麻麻地躺满了人。一个难友在一隅愤慨地说:“哼,又是一个大学生!”我还没有来得及看清这位难友的面貌,便听见躺着的人中有人热情招呼我。举目细看,原来是我校学生自治会副主席朱成学。
朱成学是法律系学生,比我高一个年级且不同系。他竞选学生自治会时,我虽支持他,但并不熟悉;直到一九四七年的“五·二零”游行(他是京沪苏杭区十六所大专院校组成的主席团主要负责人,我是五千余人的游行队伍的联络)前后,我们才熟悉起来。此时,他热情招呼我,挪出身旁小块地方 ,我们便并头躺下,细细地谈起来。他问及我一些狱外的情况,又向我介绍狱中的情形,并告诉我,华彬清、李飞同学也早在这里,李在勇字二号、华在勇字一号,和我们依次毗邻。我问他们三人是怎样被捕的,他悄悄对我说,他们原是一道去解放区的,因交通员的叛变而捕,关在这里已经有一些时日了。
第二天“放风”时间,我果然看见华彬清和李飞。他们向我微笑点头,便各自走开。
(三)牙膏传信息
这个看守所的制度是严格的。按规定,每日上下午各“放风”一次(约一刻钟)。所谓“放风”,就是让“犯人”从号子里出来,在号子外面一个小小庭院里吹吹风的意思。这时,“犯人”可以活动活动,洗脸擦身,但不准交谈。在狱中,不准阅读任何书报,连国民党的《中央日报》,也必须经过检查并盖上印记,才让看。
但是,外界的消息并未因此而隔绝。在这里,除向新入狱的难友探听消息外,一个重要的消息来源,便是通过难友们的家属或亲友的探监。按照狱中的规定,探监者可以给监内送一些换洗衣服、食物和日用品。检查是异常仔细的。但探监者也真会想办法,常常出乎意料地将书信夹带进来。
我记得,通常的办法是用牙膏夹带。探监者将牙膏的后面拆开,把写好的字条卷成小筒,裹以蜡纸,塞入牙膏里,然后又将尾部还原。表面看去,仍是一管新牙膏,可是里面已经装进书信了。
就是这些书信,使我们得知,这次大逮捕,是国民党南京当局为了安定后方(当时已是淮海大战前)搞的一次大规模行动。他们拘捕学生运动的骨干,借以打击进步的学生运动,妄图稳住摇摇欲坠的政局。但事与愿违,在南京地下党的领导下,学生们以学生会、同乡会、中学校友会等各种社团的名义,组织起来,向社会呼吁,向国民党当局抗议,要求释放被捕同学。各种各样的“营救”组织,纷纷出现,一场新的反迫害的学生运动,正在酝酿之中……在狱中,我们也能看到进步报刊。但在连《中央日报》也必须检查的狱规下,报刊是只能偷偷传递着阅读的。至于它们是怎么弄进狱里来,最初我只听说是,由偶尔提出去审讯的难友,在步行经过街头时,乘警卫不备,偷偷买了带进来的。
(四)“视察”监狱生活的风波
一次,我们从外面送来的消息中知道,国民党当局在社会进步人士和广大进步师生的呼吁下,被迫组织了一批人,要来“视察”我们的监狱生活待遇了。我们的生活待遇,是很苛酷的。以每餐伙食而论:饭,是砂粒混着鼠屎的水湿红霉米;菜,是几片可数的烂菜叶汤,上面还有意地滴几滴煤油。由于煤油味薰得难以下咽,许多难友只好用盐当菜。因为营养的极为不良,一些难友两腿甚至全身都浮肿。
夜里,朱成学告诉我,“大家”商量好了,要趁这群人来“视察”之机,揭露监狱里给政治犯的非人待遇,要我也做好准备。我点头同意了。他说,他是学法律的,懂得如何用国民党的“法”,同他们“讲理”。顺便说一说,这所日本式的监狱因年久失修,号子与号子之间的木板壁有一点裂縫,难友们常借此用纸条塞入缝中,以互通信息。朱成学同我说的“大家”商量好了,大约就是这样地互通信息而商量的吧。
不久,由国民党组织“视察”的一群人,果然来到看守所。当这群人走过各个号子时,号子里群情激愤,一一数落着看守所对难友们的苛酷待遇。朱成学则作为难友代表,与他们直接对话。
这群人离去不久,看守所长指责朱成学是鼓动闹事的为首者,便把他送入专押重犯的一间潮湿的黑号子——勇字五号去了。
朱成学同我分手,我非常惋惜。这是一个很好的人。他头脑冷静,诙谐善辩。他已被提审多次,以“证据确凿”而判刑十年。但他处之泰然。当他对我叙说如何在法庭上把法官驳得瞠目结舌时,引得我哈哈大笑。在不知不觉中,我从他那乐观的性格里,汲取了奋斗的力量。现在,我们分手了,这叫我怎么不惋惜呢?
但隔不了一天,我也被调离了这间号子。理由是,我也是此次肇事的积极分子。
(五)勇字一号的见闻
我到了一间新号子:勇字一号。
令人喜出望外的是,这正是关押华彬清的地方。华在学校比我高一个年级,但同一系科,我们因而早就熟悉。他是继朱成学那届学生自治会之后,组织竞选另一届学生自治会的竞选团主席(此次竞选,因三青团学生破坏而流产),比我成熟得多。同他关押在一起 ,我将得到很好的教益,因此我十分高兴。华彬清也很高兴。他热心地给我介绍号子里的难友,逐一指点说,这位是老杨,中央音乐学院学生,是我的贵州同乡,也是“八·一九”入狱的;这位是老蔡,给解放区运送药品,途中被捕的;这位是老阮,越南革命者,由云南的监狱转送来的;这位是老彭,……在他的介绍下,我和号子里的难友们很快熟悉起来。
我们生活得满活跃。当看守不在时,这间号子里便轻轻响起了由老杨领头的、我们几个青年学生的歌声:
你,你,你,
你这个坏东西!
……
有时,我们忘乎其形,声音不禁放大。一位独眼龙的值班看守便跑到号子外面的走道上来,吆喝着:“唱什么?不准唱!”然而,另一位比较温和的看守值班时,只要看守所长不在近旁,他就听之任之,不像独眼龙那么凶神恶煞的。
在囚室里,有一个国民党的空军少尉,姓杨,他自称思想“左倾”而被捕,常在室里发表些过激言论。我也不免和他攀谈。一天下午他被提审,他出去后华彬清才轻轻对我说,这是个危险人物。他常被“提审”,其实是去报告难友们的情况,朱成学被断定是闹事的为首分子,可能是他报告的。于是,我又长了一分狱中见识。
(六)报纸事件
一天放风的时间,大家都在小院里活动,突然听到独眼龙的吼叫——原来是他在号子里突击检查,从老彭的被子里搜出一张报纸,正要打开细看,被华彬清瞧见而夺过来,因此吼叫,要华交回报纸。但华彬清不愿,说那报纸是他的,并经过看守所审查,凭什么搜走?独眼龙一时语塞 ,有点不知所措,便去向值勤官报告。这时,华彬清迅速把这张报纸(那是份未经检查的《时代日报》)塞进号子内的马桶底下,而将另一份确已检查盖章的《中央日报》换在手中。不一会,值勤官随独眼龙而来,看了那份报纸,无话可说。但值勤官临走时对华训斥道:“你对看守态度要好点!”
到了晚上,人们都已睡去,华彬清才慢慢告诉我,这件事多半不会就此了结。敌人是非常注意老彭的,搜查他的被子,大约是想寻找点什么“材料”。这位老彭,叫彭源,印刷工人,被捕后关押在保密局监狱(宁海路十七号),上过几次老虎凳,放在冰天雪地里浑身浇水“冷冻”,一无所获,后来才转押到这里来。此次如果查到这份“非法”报纸,他们将刨根问底,并对老彭进一步迫害。因此,华彬清挺身出来承担责任。他的这番话,使我对他和老彭肃然起敬,解放后才知道,老彭被捕前是南京地下党的工委委员,因实无“定罪”材料,后来释放了。南京解放不久,他担任了江苏省工会主席。但“报纸事件”果然没有了结。三四天后,特刑庭提审华彬清,作出的判决是:在狱中暴动,加镣关入黑牢。
(七)深沉的思索
这样的一些人和事,引起我深沉的思索。
在此以前,我只是一个具有正义感的爱国青年。那时,我虽也痛恨国民党的暴政和腐败,巴不得它垮台,虽也有着受帝国主义欺辱的民族之恨,衷心希望祖国强大,虽也从书本上知道共产主义好,也敬佩为此而奋斗的人们,但一面又想,我还是学生,应该先念好书。因此,我进入大学以来,凡我认为正义的就拥护、非正义的就反对,并参加了历次学生运动,逐渐成为运动中的积极分子,但运动一结束便又钻入书斋,并没有寻找党、参加党的明确要求。
然而,在看守所一个多月的监狱生活里,我的思想却逐渐发生了变化。
我逐渐明白,反动的国民党当局是不能容忍青年学生的正义感的,它需要的是狗和奴才,否则就镇压。他们也不会容许你认真读书,去寻求国家富强的真理!
我也逐渐明白,像朱成学、华彬清、老彭这些人,大约都是有坚定信念和组织的人。正是这些信念,使得他们乐观坚定;正是有着组织,他们才智慧无穷,行动有力。他们不是孤军奋战,即使在敌人眼皮下的监狱里,也能依靠组织和大家,取得一个又一个的胜利。他们的力量和胜利的泉源,就在于:有坚定的信念,有自己的组织!
我的估计并没有错。解放后得知,除前面提到的彭源之外,朱成学在被捕前是中央大学地下党公开支部(中央大学还有一个秘密支部,成员居于二线,不出头露面参与公开的学生运动)的负责人,华彬清、李飞是中央大学地下党的成员。一九四九年春夏之交,李宗仁代“总统”时释放了一批政治犯,他们遂得以出狱。
(八)出狱前后
一九四八年的十月,由于地下党领导的营救活动声势日益壮大,南京的国民党当局在社会进步舆论的压力和学校进步师生的呼吁下,被迫把“八·一九”逮捕的全部学生陆续释放。
当通知我第二天便可出狱时,我抽空对华彬清(他已回到勇字一号)谈了自己在狱中这段日子里经过深沉思索后的上述感想。我说,这两个月的监狱生活,是我大学阶段的又一段“大学”生活,是它教育了我,出狱后我会更加坚定,我希望去参加有组织的斗争。次日,华彬清低声对我说,“我们”已经研究了你的要求,你出狱后可以找水利系的一位助教X XX联系。他鼓励我,要像在狱中一样坚定,去为实现自己的理想而斗争。
出狱后,我立即去找水利系那位助教,可惜没找着。这时,一位老同学劝告我,暂时不要过多地接触同学,特别是那些平日来往不多或过分活跃的人。因为,“职业学生”们正继续盯梢,想从这批出狱学生所接触的人中发现新线索呢!
于是,我从学生宿舍搬出,住往高楼门的一间小屋里。那是我父亲租的屋子,他已离去,就留下给我了。而这个地址,我是告诉过华彬清的。
一天夜里八、九点钟,有人敲我的门。开门一看,竟是看守所那位态度比较温和的看守。他见我露出奇异的神色,便从衣袋里摸出一个封着的纸卷,说是华彬清要我转交的。说完便匆匆离去。我仔细翻看这纸卷,但见上面有华的笔迹,写着“赵大姐转”几个字。于是我明白了。这“赵大姐”是水利系那位助教的女朋友,临出狱前华彬清告诉我过。因此我连夜将纸卷送出,见到了赵大姐,却依旧未见着水利系助教。
(九)踏上新的征途
十一月的一天,在去学校上课的途中遇见了我的好朋友王逸。他也是学生运动的活跃分子。我们边走边谈起来,原来他是特意来邀约我去解放区的。因路上不便细谈,便分别去上课,约好当晚在我家商议。
晚上,王逸应约来到高楼门。他说,听到经济系的好友张显文讲,新的逮捕正在酝酿,而我已是颇为引人注目的人物,留校恐再遭逮捕,亦难开展活动。因此,他劝我同他和张显文一道去解放区,交通问题张显文可以解决。这样,我们可直接投身革命,踏上新的征途,我同意了。
王逸走后,我便去找赵大姐们,想请他们把我的这一决定转告华彬清,但终于没有找到他们二人。于是我托另一留校的朋友,在我离去后设法告诉他们,就说我回“老家”去了。
不久,我同王张一道,经上海转湖北,到了解放区一湖北省天(门)汉(川)县汊边湖的江汉军区鄂中分区,在江汉区党委鄂中地委城工部参加了工作。
我这时才知道,张显文是中央大学的地下团员。此次组织一些业已暴露的进步学生、地下党团员到解放区,是这个城工部的任务之一。在地委城工部长邱肱良领导下,由上海局转移至此并担任天汉县委城工部长的陆天虹,建立了上海局与江汉区党委之间、由上海经武汉至江汉解放区的一条地下交通线。我们三人,便是在党组织的有计划转移下,经这条交通线,来到解放区的。从此,我结束了在南京的大学生活,投入了在党直接领导下的革命斗争。一九四九年二月,我在城工部参加了中国共产党,旋即派往贵州从事地下城市工作,为迎接新中国的诞生而踏上又一新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