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豫章
画坛宗师黄君璧先生(1898—1991),本名韫之,别名允瑄,号君翁,室名白云堂,祖籍广东南海。1898年11月12日生于广东广州。乃父黄仰苟喜爱丹青,自幼受父熏陶,见纸即画,六岁入私塾,读四书五经,不忘书画。十岁入意养轩,1912年十四岁入书塾,并在家从师习英文、数学,1914年入广东公学,幸遇李瑶屏师,得其熏陶与指教。1922年入楚庭美术院习西画,广东举行首届美术展,先生画作参展,获金牌奖。识张大千,结为知己。1923年任培正中学教师,在广州首办个人画展。1926年至上海,识黄宾虹。1927年任教广州美专,与徐悲鸿订交。1934年被广州市政府派赴日本考察艺术教育。1936年赴华中、华北等地写生,任南京中山文化馆研究员。1937年任国立中央大学艺术系教授,创作《嘉陵八景》等名画。1941年兼任国立艺专教授及国画组主任。被教育部聘为美术教育委员会委员。1949年去台湾,任台湾师范大学艺术系教授兼系主任,台北故宫博物院点查委员。1955年赴日访问,获首届中华文艺奖金美术首奖,1957年访问美国,翌年,去西欧及东南亚各国考察美术。1960年巴西国家美术院授以院士。1967年,因七十寿辰和致力国画五十年,受赠“画坛宗师”匾。1968年再度访美,获纽约圣若望大学金质奖章。翌年,赴南非、巴西等国观瀑布,回台后举行瀑布狮子特展。1971年获南朝鲜庆熙大学最高荣誉大学奖章;1971—1978年,访问南朝鲜、新加坡、美国,并在香港举行八十岁画展。1979年香港举办“中国现代画坛三杰作品展览”,展出张大千、溥心畲、黄君璧三位当代最有影响力的传统中国画大师的作品。大陆收藏界称其三人为中国画坛“渡海三杰”。1991年9月28日至11月5日在台北历史博物馆展出“黄君璧九五回顾展”,展出其九十五幅各时期画作,完整展现其长年创作历程,惜画展尚未闭幕,先生却于是年10月25日因病辞世,享年九十四岁。
一
黄君璧先生自幼酷爱丹青,善于思考,勤于作画,国画功底深厚,融入西方画法,走遍海内外名山大川,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作万卷画,堪称画坛巨擘,一代宗师。观其一生,其国画艺术创作历经师承古人、师事自然与熟而生巧三阶段。
先生早年受其乡贤康有为先生之影响,本“唐、宋正宗”与“国际视野”,与友人结“癸亥合作画社”(后扩大为“国画研究会”),研究国画,振兴美术。1936年以前,以临摹古人遗迹为主,南宗北派无所不临。1922年神州国光社为其出版《仿古人物山水花鸟画集》中二十二幅仿古之作,以及1934年仿赵令穰之《湖庄清夏图》,仿夏圭之《骆山清远图》,1935年仿唐寅之《春山伴侣图》,特别是1925年仲春临仇十洲之《停琴听阮图》到冬天第三遍临《停琴听阮图》,凡此足以说明先生对古人画作之痴迷以及临摹古画之功力,其临仿已达以假乱真之境,张大千先生题跋称“笔情幽邈,直可乱真”。1930年大千先生在日本东京中日画展上看到黄先生之《仿古骆幽居图》之后题诗云:“众里我能独识君,当时俊气超人群”,后来,张又说:“石骆一脉,三百年来惟吾友黄君璧独善其秘,自与订交,予为搁笔,敬之畏之。”此外,先生对石涛,以及扬州八怪中之华西之作品,亦善临摹。此一时期.先生临摹之作。实为日后艺术发展之良基。
1936年后,先生日重写生,以行万里路来消化临摹古人作品之感受,编撰《中国绘画史》、《国画与写生》诸作,阐明临摹与写生之关系,以及写生在国画创作之中之重要作用。同年偕高燕如游北平十三陵,出居庸关至八达岭长城写生,浏览北平故宫名画,选购石涛、八大山人之作品,返南京后,举办个人写生画展。张大千先生曾专程来宁参观。此后,得以远行桂林、南岳、长沙、上海、杭州,直至生活在嘉陵江畔,饱览峨嵋胜境。无疑,《嘉陵八景》、《渝州十二景》等现实图像,去除先生仿古之作中的部分文人逸气,使其山水作脱离仿古而进入现实,为其进一步探求临摹与写生这一艺术命题,完成历史性转折提供思想基础。
有古人和自然为师,又有徐悲鸿、张大千诸好友之帮衬,加以黄先生本人之勤奋与才智,抗战八年先生居蜀时期,艺术得到长足进展。俞剑华先生在看到他这一时期作品展览之后发表评论说:
“吾友黄君璧,幼年耽绘画,长益精进,虽籍隶广东,而豪无岭南派习气,其人豪爽俊迈,有河朔气象。所作山水从龚半千之厚重,泽以石骆之古雅,和以石涛之奇肆,酌以田叔石田之挺拔,而上追黄鹤山樵之繁密,不懈而及于古。近几年来已取董巨之秀润,李范之峻峭、荆关之雄伟阔大于一炉而冶之,其得于古人者如此其博且高,久而深。”
1949年先生去台后,发现台湾过去多以东洋画冒充国画,他在1951年召开之艺术座谈会上指出:“在从前没有真正的国画家来到台湾,是造成今天这种错误的最大原因,那么,现在真正的国画家来了,而现实的艺术界却未必能认同这个‘真正的国画’。因此,社会的接纳首先在于正本清源。”1954年,黄门弟子刘国松发表《日本画不是国画》等文,将问题进一步揭示,1955年在“现代国画应走的路向”笔谈会中,提出“现代国画如何摆脱日本画的羁绊”的问题,黄先生指出:“本省曾受日本统治有年,所有画风都受日本熏染原无可厚非,若要摆脱这种羁绊,在个人方面,今后应该研求中国画史所提供的一切,尤其是画体、画法、画迹、画论以及中国画家应有之思想观念等,在政府方面,应该随时提倡中国画,当渐渐能使彻底改革,自行归宗。”他的“自行归宗”表现了儒家学术之宽容精神,是老子“无为而治”思想之延伸,此后,他以自己的教学与创作,团结台湾广大画界,逐步使国画在台湾获得主流地位。去台湾后,除创作《柏溪小隐》、《饮马长城》等怀旧作品外,在古人表现出的不同方式中,结合现实景象,使“白云”成为他画面中的流动血脉,1951年的《阿里山云海》,1960年的《横贯公路写生》,1968年的《太鲁阁道中》等均为这一时期之佳作。
1969年2月14日,黄先生应历史博物馆之邀,在国家画廊展出其近年七十幅写生画,主持人孙科称其为“国画圣手”。此后,即赴南非举办画展,得以游览维多利亚瀑布,之后,又去巴西衣瓜索瀑布游览,翌年4月,又去加、美边境尼亚加拉瀑布。短短三个月内,世界三大瀑布尽收其眼底,从而他为中国水墨画开启了新篇章,创作出《衣瓜索瀑布》、《怒涛龙声》、《山水四联屏》等杰作。1974年,先生已七十七岁高龄,作《罗浮图》长卷,堪称先生晚年之代表作,画中集中先生一生之学养与才智和技法,在其题跋中指出:“此图后之览者,当知海外栖迟故园沧桑之感也。”这一凝聚了“海外栖迟故园沧桑之感”的精心之作,也为他的绘画大家面貌作了最好的总结。
二
黄君璧先生先后任教于广州美术专门学校、国立中央大学、台湾师范大学等校,讲授国画、写生等课。由于他人品高尚,思想开阔,国画功底深厚,善于创新,教学中循循善诱,诲人不倦,数十年来,在他的熏陶教育下,培养出的国画高手,艺术骨干,何止万千。作者犹记1945年就读于国立中央大学艺术系时,忝列先生门墙,先生上课,进入画室将手持之画纸展布桌上,学生站立四周,他一面教学生,一面自行在纸上作画,先布局,再勾画线条,依次逐步细化,最终画成。每到一关键之处,先生均能根据实况,从章法笔法,依次教育学生,教学效果甚佳,颇受学生欢迎。
先生往往结合作画讲解国画与西洋画之异同,以及画人应有之修养。
先生曾谓:“中国绘画,注重六法(指南齐谢赫之《古画品录》中所标倡之中国绘画之法则,即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传移摹写),以应物象形、气韵生动为主,此虽南齐谢赫之说,但迄今仍为国画家造诣之最高境界,无可否定。诸如衣冠人物、舟车屋宇等,但求用得时地相宜,必须与画面的线条互相调协,方为得体。因此,画的题材,实无是否合乎时代之分,凡现代的飞机、汽车、轮船、洋房与摩登服式,原无异于古之衣冠舟车等等,无一不可入画,它只是取决于画家对画的雅兴概念,和如何处理得适当而已。国画的意境,以若有若无,以不似之似为上乘,又须以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为有趣。虽然笔墨应该注意,而内容超脱尤为重要的条件,古人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所以个人应该多读书,多行路,使内心之妙得与自然界之妙境融会贯通,再发挥于笔墨,则不但发扬特长便在其中,创造自我面目亦由此开始。”
先生认为,画人应有之后天修养约有如下五端,即一为忌互相排斥:古之所谓文人相轻,此乃指气度浅薄者而言。须知气度浅薄,其表现出来的笔墨,亦必浅薄轻浮,此一忌也;二为忌自尊自大:自以为了不起的人,傲气有余,傲骨不足,狭闻浅识,眼中只有一人,心中必无景象,此二忌也;三为虚心求知:学问之由来,必先虚怀若谷以求,眼中所见,心有所欲,皆为我师,虚心引纳,则景从心出,笔墨自然,此一宜也;四为观摩古人:古人将其学问修养经验表现于文艺之上,我们不独要朝夕摹拟观摩,且要效法其学养,诚如是,则事未半而功逾倍,此二宜也;五为胸怀豁达:胸怀豁达之人,必包罗万象,广识博开,一景一物,悉从客观以察其长,一行一念,必拒淫邪,以养其正。故其表现于艺术之上,亦必气脉相连,笔墨贯通,意境自然,潇洒磊落,此三宜也。一个画人的修养,能做到上列的三宜、二忌,庶几近乎成功的境界了。
黄君璧先生归道山已近二十载,其为人为学,特别在国画领域之杰出贡献,必将流芳千古,为世所宗。
中央大学南京校友会、中央大学校友文选编纂委员会编:《南雍骊珠 中央大学名师传略再续》,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6月,第129-13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