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达人
刘达人,贵州省典义市人,1919年出生于上海市。1941年在重庆国立中央大学政治系毕业。1947年在美国纽约大学研究院毕业,获得政学硕士。1968年获菲律宾圣多玛士大学政治学博士。历年在台湾外交界服务,任职亚、美、澳、非、欧五洲各地。曾任台湾中大校友会会长。
中国对日本抗战初期,那是1937年的6月,我刚自上海市光华大学附属中学毕业。同年7月7日发生日军攻打卢沟桥事变,中日战争全面爆发。我由刚考取之浙江大学转学到由南京迁移重庆之国立中央大学。在中央大学求学四年,1942年6月中央大学毕业。1941年12月日军发动轰炸珍珠港,并大规模进军东南亚各地区,爆发了太平洋区域大战,中日血战八年,1945年8月日本宣布对盟国无条件投降,迄今已五十七年矣。
八年抗战时期,日本军对我大后方如重庆、长沙、桂林等地区展开大规模的轰炸行动,所以1938年我到重庆中央大学报到之后,几乎都在防空洞“躲警报”。刚开学时,同学们都住在松林坡,我就读历史系一年级,与一位化学系同学方振声同睡上下铺,躲防空洞时也常在一起,有一次我带了一架老式照相机,与方君偷偷的溜出防空洞,爬在松林坡的树林内拍日军轰炸后的大火情形,因是老式的大镜头相机,拍照时会有闪光,结果警卫看到闪光,大叫“有汉奸”,我与方君两人双双被捕,以“间谍”嫌疑被关在校警室,后经查明只为照相,写了悔过书后才被释放。过了一天,校务会议决议将我们两人分别记大过,也就是说三年内如果再犯一次大过,即被开除学籍;因此我戏称日后三年内已无“活动空间”,只好循规蹈矩。
我原考入浙江大学,现寄读中央大学,乃属于“借读生”,分发在中大一年级,必须到嘉陵江畔的柏溪分校上课,距校本部沙坪坝约三十华里。分校建在山坡上,由柏溪沿着石板路上山。分校的饭厅,恰好位于最高处,而校本部松林坡的最高处则是图书馆,故后期同学乃仿照当时要人训话的口吻,戏称:“柏溪以吃饭为要务,沙坪坝以读书为中心。”吃饭在当时是一件大事,米饭中掺杂有谷子、砂子、稗子,甚至有鼠粪,不一而足,同学们称之为“八宝饭”,菜肴则多为四川榨菜,空心菜,豆腐等。偶而会有白馒头佐食;虽是粗茶淡饭,但每逢用餐时刻,大家却很兴奋,争先恐后,抢着吃,否则会吃不饱。
当时年轻,活动力强,与若干理工农学院的同学,如刘裕瑄、王裕平、钱定宽、张锡龄、黄嵩松等十人组织了一个福星社(Lucky Star)团体,我们这个团体所做的第一件事是与柏溪镇唯一的饭店——柏溪饭店的人员大打出手。该饭店是当地一位土绅士王九老爷所开设,不知是否因为面价太高或服务不周,我们社友八、九人前往与之理论而发生冲突,最后他们只好关门大吉。当时校方一方面不愿意得罪当地土豪劣绅。另则因我已不能再被记过,否则会面临开除的命运,所以只好从轻发落。
此外,在松林坡上的社团很多,各大小社团经常举办娱乐活动,因此各式各样的壁报、海报层出不穷,言论开放。
中央大学历史系素重国学修养,当时的国学大师柳诒徵、朱希祖、汪辟疆等均在中大文学院任教,影响所及,历史系也以中国古代史、断代史为主,而我自觉国学基础不好,想专攻西洋史却不成,乃请求转系。二年级时我由历史系换到政治系,因而由文学院转到法学院,环境大不相同。当时法学院的教授、同学都沾有一些政治气息,对时事较有兴趣。法学院院长先后为董冠贤、马洗繁,法律系主任先后为何义均、张庆桢,政治系主任张汇文,经济系主任吴干。这几位院长,主任,除马洗繁外,其他人后来都去竞选立法委员,全成为行宪后第一届立法委员。童冠贤、张汇文未迁移来台。
校长先为罗家伦,他是五四运动的健将,我离校时的校长是顾孟余,后来于1943—1944年间,一度由蒋中正兼任。
二年级我改到沙坪坝校本部上课,该校舍建在松林坡上,环山而筑,有点像印尼爪哇岛的浮罗浮屠佛城,与国立重庆大学为邻。全校有七个学院,一个研究所,三千一百多位学生,但女生只有二、三百人,约为十分之一。学生们读书上课的教室、作息的宿舍全围绕在此山坡。当时沙坪坝有所谓四抢:一抢图书馆座位,二抢教室前排座位,三抢饭桶,四抢水用。
1940—1941年时期,日机曾以中大为目标,投过三、四次炸弹,校方利用该地地形将防空洞筑在山丘内,故当时有句笑话“见机而奔入穴为安”,在此情况下,乃饮食无望,睡眠也不足。
当年校舍虽然简陋,但师生们充满爱国情操,无人对此发出怨言,老师的教学精神以及学生的求学风气,反而更为旺盛。由于大部分学生的家都在抗日沦陷区,经济来源中断,乃依靠政府的公费、贷金提供食宿,以维持生活。大家的日子都过得十分清苦,又经常处在空袭威胁之下,但每个人仍不分酷暑或严冬、白天或夜晚,努力用功读书,故图书馆的座位在课后往往无一虚席。人人志气高昂,觉得前途无量,亦可谓人人以天下为己任,虽衣着褴褛(破旧蓝布大褂),面有菜色,但仍显露英锐之气,实是新时代希望之所寄。
当时日机每天轰炸重庆,有时一天之内连续轰炸四、五次,企图迫我国投降。这时大家只好躲在防空洞内,洞内照明不足,大家挤在一起,根本无法读书,但每当警报一解除,图书馆或空教室内立刻坐满学生自修,读书风气反较平时为盛,教授们也多专心于任教,有使命感,因而轰炸摧毁不了我们的决心。
在沙坪坝的一个大宿舍里,住着二、三百个系别不同的青年学生,大家睡在统舱的上下铺,房内无自己的书桌,彼此反而较和谐团结。毕业后,只要碰到校友,不论在校是否认得,片刻间即成为熟友。绝大多数的中大师生在社会上单打独斗,并无所谓的“中大帮”,此或受到罗家伦校长所树立的风范“诚朴学风”所致。现在仍在台湾同班或先后班同学有:朱汇森、王作荣、易劲秋、楚崧秋、谢森中、高廷彬、史锡恩、王聿均、胡三奇、管传来、张锡龄、何国瑄、潘人木、吴敬基等人。在海外者有:庞曾濂、郑士鎔、冷绍拴、朱声铎、陆孝同、易家训、钱定宽、刘裕椬、童传辰、杨毓德、居载春、杨宗珍(孟瑶)、胡梅漪等多位。
抗战时期,陈立夫担任教育部长,创导贷金制度,(学生不曾偿还),1938年1月至1944年2月,各大学学生全以公费待遇,一律免费供给伙食、衣物、书籍。此举成就了流亡学生离乡背井、在大后方接受了完整的高等教育,这批学生为数达十二万八千余人。由于战时的环境特殊,生活艰难,大家在毕业后都能吃苦耐劳,对国家民族意识特别强烈,对律己、热诚助人的行径也特别认同。
1939年,日本滥炸后方云、贵、川等各省城市,重庆有所谓五三、五四、五二五等三次大轰炸,日军每天由早到晚出动大批飞机,集中目标,投弹于重庆市区内,造成死伤达七千五百人,人民生命财产损失极为惨重。
幸运的是,重庆一到冬季,整个市区及近郊全都笼罩在浓雾中,能见度极差,因而避过了日军的轰炸,市民、学生乃利用此大雾下“不跑警报”,赶去办事或上课。到了夏天,空袭又恢复了,从五月开始到十月,连续轰炸六个月,无人可以正常工作,此种整天处在空袭的日子,被称为“疲劳轰炸”。
我大学二、三年级时,抗战最为激烈,不过,大家却还能苦中作乐,记得当时重庆的文艺活动特别蓬勃(全国皆然)。电影公司有中国电影制片厂,简称“中制”,另有一中央电影摄影厂,简称“中电”,他们各拥有大批的明星,如白杨、舒绣文、张瑞芳、秦怡等。此外还有两个话剧社,一是中国青年剧社,一是中华剧艺社,他们都借用抗建堂、国泰戏院等学校礼堂,公演话剧,如《日出》、《雷雨》、《放下你的鞭子》、《野玫瑰》、《雾重庆》、《屈原》等大型话剧。一般市民和大学生对看戏都非常的踊跃,这是在大轰炸下勤跑警报的唯一欢乐,当时校园内流行着歌唱音乐会,歌名如《松花江上》、《八百壮士》、《义勇军进行曲》、《旗正飘飘》等爱国歌曲。当时的学风非常朴实、坚忍,具有时代背景,与目前学生的兴趣或关心的问题,似有天壤之别。
1941年12月7日,日军偷袭珍珠港,同时并派遣大军席卷香港、菲律宾、马来西亚、缅甸、新加坡等地,造成太平洋战争。整个局势路转峰回,我国已露出胜利曙光,再经过半年,我四年的大学生活终告结束,于1942年6月28日取得中大法学士文凭,转而投身社会。
我毕业于中央大学政治系三〇级,同时毕业的同学共有十三人。其中有三位已作古:王桂生、李学禧、李福祥;留在大陆者七人:陈祥达、朱本源、陶成龙、周斌汉、王贡献、邓继康;在台湾者一人:刘达人;在美国者有二人:张国勋、郑士鎔。时光易逝,转眼毕业已近六十年矣。
选自《永恒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