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 勤
1945年日本投降后,中央大学全部来自沦陷区的师生都很希望立即返回故乡,也希望学校能很快迁回南京。但由于全国车船不能负担这巨大的运输量,而且原在南京的校舍也不能容纳全部在战时扩大了的师生群,必须在文昌桥扩建大量宿舍,所以中大的复员迁校工作推迟滞1946年上半年才开始进行。这学期在四月份就结束了,放假了。
我的家乡是江西省莲花乡,离湖南省的株洲很近,由此,这时期最好的回乡路线是取道贵州省,再转向湖南株洲。
当时学校规定,凡自行回家的学生发给八元路费。就这样,我带着一只行李箱和八元钱启程了,去重庆市长江南岸的小镇海棠溪乘长途汽车。我是如何从沙坪坝走到海棠溪,已全忘了,只记得途中看见重庆城被炸成了一望无边的瓦砾场。日本人狂炸无冤无仇的中国百姓的无端暴行,很难理解。
同车人有同班女同学熊锦林和几位园艺系毕业的女学生。汽车满载她们的歌声笑声驰向故乡了,她们的快乐和友爱使她们显得更加美丽。
在綦江吃午饭。战时重庆的鱼贵,八年来在这里首次吃鱼——小鲤鱼。汽车没汽油,车旁挂着木炭炉,用它产生的煤气代替汽油,因而车行很慢。在爬“七十二拐”时像老牛,为减少负载,驾驶员的助手下车步行,一手扶在车边,就像休闲漫步。
晚上在遵义一条台阶街上漫步时买了一瓶当时很名贵的茅台酒和白木耳。连我这个穷学生都觉得便宜。
汽车从遵义到贵阳走了一整天。沿途全是一座又一座的大山,草木很少,甚至一整小时内不见一个行人,只见汽车和路牌,写有该地到重庆的里程,才感到这条路是战时中国后方通往外地的交通命脉。快到晚上才开始看见行人和书房,标志贵阳已不远了。
在贵阳晚餐后,街头漫步时买了八年未尝的香蕉,但同行的园艺系的同学说这是芭蕉,热心告诉我芭蕉和香蕉的区别。
次日换车东去湖南。途中最难忘的是贵定的苗子。我们喊苗子、回子,就像喊汉子一般亲昵,却没想到贵定苗女的衣裳色彩灿烂夺目。我就像是深入荒漠时闯入了玫瑰花园,被这灿烂的景象惊呆了。她们衣裳上刺绣的谐和的彩色超凡脱俗,图案和款式高雅庄重,千百年的传统,其刺绣和图案艺术已达到最高峰。她们被叫做花苗。男苗与重庆农民无差别,衣着晦暗。途中看见的最后一位穿着美丽衣裳的花苗女担着两捆柴在林中小径行走。因负担重,天气热,她敞开胸襟。露出健康的棕色双乳。据说这里针很贵,平民贫穷。卖柴是重要的现金来源,靠这钱买绣花针线或盐巴。
我久仰他们的歌舞,请路边一男苗找几个人来表演。他答应了。但汽车不能等。他们说苗语像鸟语,说汉语则是四川口音。
我沿路寻找着美丽的苗衣。过了贵定,再也看不到了。只看到穿黑衣的黑苗。(回南京后,我常在画刊上寻找。找着了很多苗族服饰,花色繁多,却不见一件的图案像贵定的那样美好)
玉屏的笛和箫驰名于世。车过玉屏时我看到了一个庞大的笛箫市场。路两边全是笛和箫。家家店里都设货架,全部笛箫都挂在天花板下,蔚为奇观。
进入湖南了,路很平坦,拱桥多,车行快,第一次过拱桥时的重力的变化令人大吃一惊,女乘客都大声惊叫。过了许多拱桥后,不惊了,但她们仍然齐声大叫,叫后又哄笑,全程中充满欢乐。
车到湘潭。过湘江桥时,听见船夫喊叫“去株洲”。熊锦林劝我提前在湘潭下车,并请在此下车的一位少女照顾我去株洲。临别时熊给我“两元”钱。我不要,她说她即将到家,而我家还遥远,叫我拿这钱以防不时之需。
我随这位未曾说过一言的陌生的少女到常平仓(街)一栋老房子里,其内坐着她的老叔叔。不久她的弟弟进来了,是才从缅甸回来的青年远征军,一个英俊的青年,他们热情地留我住一夜。还陪我参观湘潭的街巷。我是一个穷学生,我的衣裳都是朋友赠送的旧衣。这天我穿着一条沉重的污垢的黑裤子,每走几步耍把下坠裤子提高一点。在这两位美女英俊的姐弟的陪伴下,很感尴尬。
次日清晨到湘江桥上找到一小木船。两个船夫是健壮的少年兄弟,十分可爱,只要三毛钱,就载我去株洲。湘江是蔚蓝色的清澈的河。河边有一死坦克,说明不久前这里打了仗。到了株洲,辞别这两兄弟时,回想沿途的人几乎个个可亲可爱,这些可爱的人至今未能再逢。
株洲火车站很小,站旁只有几家破木房小店。粤汉铁路已修复通车,但株洲到萍乡的铁路没铁轨,路基被挖成一段一段的。没火车也没汽车去萍乡,必须绕道衡阳和界化陇回家。
日本投降八个月了,株洲车站轨道上只有一辆有轮的平板车和一辆破旧的装有铁轮的汽车,作为这平板车的“火车头”。全车站别处不见一人一车,只这平板车上站着十几人,人们都不知这“火车”开不开,却赖着不走。黄昏时来了驾驶员,一言不发就开车把我们拖走了。
路上只遇见两列火车,一列用木柴烧锅炉为动力,红光笼罩火车头,是在等待蒸汽压力上升而停在站里。一列满载日本降兵,降兵塞满了车厢,还坐满了车顶。他们失去了南京大屠杀时的威风而个个显露一副可怜相。
深夜到了衡阳。次日乘汽车去界化陇。不久到了耒阳一河边。这时渡船的动力机坏了,不知何时可修好。动力机是一个便携的、游艇用的小汽油机,挂在一个大渡船的尾部为汽车摆渡,真难相信。
等待渡河时来了一队青年军汽车,毫不客气地挤到我们面前。机灵的驾驶员把车票钱退给我们,丢下我们开车溜走了。我们住在旅店,不知如何办。三天了,没渡船消息。真是度日如年。大雨中看见一被战争焚毁的民房,我想站在它的门下躲雨。犹豫时轰然一声响,门上的砖崩塌了。
旅店很贵,人人钱囊迅速告急。一天,我在车队里打听消息,两个青年男女,愁眉苦脸坐在青年军卡车上的草堆里,不发一言。但女的喊我,问我能否给她一点钱。我没犹豫,把熊锦林的两块钱给了她。下午我再到这里,不见这两青年,却见一高个子的青年军,一颗金牙闪着凶光,笑问我是否给了钱给这两男女。我说“是”。我不知他如何知道的。我不怕他,因我已结识他的队长和几个好心的青年军。他们才从缅甸回国。见我挂有中央大学的校徽,说:看到大学生就像看见亲人,好倾述他们的苦难。他们的苦难我全忘了,只记得他说他们被骗了。他们到印度接受美军训练。下飞机就被许多机关枪包围,说:谁敢逃跑(去国外)就地正法!
渡船修好后,青年军汽车把我带到界化陇。界化陇是一条小街,东段属江西省莲花县,西段属湖南省。到莲花县的公路像到萍乡的铁路一样,被挖成一段一段的,每段约五十米,像条虚线。我因身体衰弱,雇了轿子,但只乘了小段路程,就让轿夫只抬着箱子走。莲花县城在望了,路边两个男孩端着大碗在吃午饭。我问“你是哪里人”,他俩退后一步,笑了,说是莲花人,我十分开心,快回到老家了。
远远听见银匠制作银饰品的duoduo锤声,昭示城门已近。进城了。在县立中学找到了贺铁汉校长和张艾生老师,这时我只有三毛钱。
贺、张告我,日兵来到莲花县时没人知,在九都途中看到一伤病医院,就拔刀逐个刺杀床上的伤兵,才惊动人群。日军驻在中学,马啃去了树皮,搬走后留下四个裸体女尸。可怜的女同胞,国家不能保护你。可恨的鬼子兵,残酷超过禽兽。
次日,县中学派一校工背着我的箱子送我去家。途中在一农家吃饭。我把三毛钱给了校工,用这钱买了肉和米,按这里农家规矩,自己煮饭烧菜。到家时,我已身无分文。
我自己很奇怪,我在途中怎会毫不为钱着急。我只记得那时的欢乐,不记得途中的忧愁。
(作者为中大外文系37级校友)
中央大学南京校友会简讯
中央大学南京校友会编印
第24期 NO.24
2008年12月·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