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钱寿(机械系32级)
这张毫不起眼的图片是从一页小报上剪下的,上面画了重庆市磁器口镇的一角。磁器口早在五十多年前就和中大结下不解之缘,凡在柏溪和松林坡母校学习过的老同学一定都去过。可是如今我看到这幅小图时,若非题头指明,我绝不会相信这地方曾在当年光临过;时间跨度太大,印象早给岁月磨洗得点滴不剩了。
伙食自办 抽中采购
可是“磁器口”这三个字非常熟悉,它依然十分亲切而具有某种温馨感,我凝思了半晌,迷惘之间,猛然想起一九四一年春天在柏溪读书时,曾有一次被伙食团派去采购副食品。下面就说一说这件事。
那时母校的伙食由学生自办,每天有监厨和采购各两人,由饭厅各桌轮流担任。一天中午开饭前,我们桌上见到一张伙食团的通知,要求抽派一人为次日的采购。当场同桌的八人抽签,不料给我抽中了,我惊慌得不知所措,心想自己从小“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初中毕业后遇上抗日战争,逃难到内地读书,一知半解地听到过“君子远庖厨”的古训,从来也不敢擅入学校的厨房重地,又怎知买菜的艰难?更何况是一千多人的大事?为此一个晚上翻来覆去睡不好,只是期盼着另一位采购员比我能干才好。
第二天一早,我赶快跑进厨房,一打听,知道厨房大师父也要一同前往,心里顿觉踏实,不禁喜出望外。我们两个采购员匆匆喝了些粥,领了菜款,便集合队伍一同出发。走在前面的是大师父,肩上架着一杆大秤。随后的是我们采购员;最后还有四五个挑夫,各带着两支空箩。
大家沿着嘉陵江边的平坦沙地前进,毫不费力。一个多小时后到达江水转弯的宽阔水面,便是磁器口的对岸了。我们从渡口摆了渡,进入磁器口的菜市,见这地方很狭窄,人群熙熙攘攘。买菜的看起来既像菜贩,又像是菜农,他们没有摊位,菜蔬紧紧地扎在担子上,实在没有卸放的地方。
大师父动手不动口
大师父当作他身后无人一般,只顾自己信步而行。他并不急于买菜,一路上神态自若,对笑脸相迎的菜贩随口问个价格,又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继续在人丛中前进。这样,走走问问,兜了一圈之后,重新回到先前的一处地方,他忽然停住脚步,对一位菜贩正正经经谈起价格来。
大师父明明是当地人,可是他并不利用方言之便,反而和菜贩互相搬弄起几个手指,采取一种“动手不动口”的暧昧语言,令我大为不解。我们两个采购员自以为读了不少书,也算是在运算技术和计算工具的领域中见过世面,却完全不知道天地之大;原来这随身携带的几个指头也能当作“折冲樽俎”的谈判利器,为之大开眼界。我们的大师父不愧为此中高手,只见他不慌不忙从容周旋,始终处于主动地位,不过略略显示了几个神秘的指形,便把一笔不小的生意谈妥;双方哈哈一笑,大概算是代替了现代化的相互祝酒罢。
接着,大师父取下肩头的秤杆,大模大样地过了秤。我们两个呆秀才名义上虽是采购员,实际上畏畏缩缩,不懂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直没有插嘴说话的余地,至此方舒了一口气,忙不迭地一人付款,一人唯谨唯慎做好记录。于是留下一位挑夫装菜。尚未等他装好一小堆,我们早又跟着大师父跑到第二处去了。如此这般一批批买下去,不知不觉间,身后的挑夫一个个少下去,直到挑夫一个也没有了,我们手中的钱也已花得差不多了。
越俎代庖 实在过份
大师父依然架着那根细管鸟铳似的秤杆,招呼我们上坡去,到店铺里再买些盐巴和辣椒粉,把余款几乎用的精光,这天的任务便告结束。那时“烧菜不用油,酱醋皆绝缘”,肉味每个月才尝到一次,使我们的采购任务减轻不少。
回到江边时,那四五位挑夫早已个个装好满箩的菜蔬,坐在路旁等候我们。大家汇合后摆渡过江,急忙沿原路返校;这时挑夫的担子沉重,中途休息了好几次。
我一边走,一边想,此番两人出差,身膺伙食团托付的重任,却在买卖的过程中没有发挥点滴的决策作用,连“咨询”都说不上,不免感到惭愧。又觉得这一回虽然我逃脱了采购难题,但大师父在菜市之中昂首阔步,把我们两人撇在一边,极尽越俎代庖之能事,似乎也太过份了一些。
这时,《三国演义》中“许田射鹿”的故事忽然浮现脑际,心里思量:以汉献帝堂堂天子之尊,尚且容忍了曹操越过马前接受百官的山呼朝贺,我们两个初出茅庐的无能后生,被高明百倍的大师父甩在后面做一回临时客串的跟班,又有甚么值得大惊小怪……想着想着,低头只管赶路,早又回到了柏溪分校。
千筷齐飞 风卷残云
等到办好厨房交接和报销手续,时间尚不算晚,我急急跑进教室,居然第三节课的那堂课只迟到了十多分钟。那时候,凡担任监厨的值勤同学,必须按照规章制度老老实实守在厨房一整天,晚饭后还要量出次日的早餐用米,直到粮食上了锁、填交了值勤簿才许离开。相比之下,我们两人的采购工作不费吹灰之力,大半个上午消磨在风景如画的嘉陵江边,成了变相的春郊遨游,心中高兴,不觉手舞足蹈之,足之蹈之。
那天的中午,我早早地跑进大饭厅,看见一百三十多张饭桌上都有整整齐齐的四碗蔬菜,场面壮观,犹如我们采购员开了个“成绩展览会”,甚觉荣幸。其实这些菜肴不过是清水煮的连根又带黄叶的老菜,与往常并没有两样。
一会儿,“千筷齐飞”,仿佛每一碗都有巨大的诱惑力,一阵风卷残云,全部扫除的干干净净,我始终也没有听到有谁说了一句批评指责的话。一阵沉默的宽慰之余,渐渐地头脑冷静下来,我开始有所省悟:物价日日飞涨,每天的菜金只有极其可怜的那么一点,不要说花色品种难选难凑,即使对极限的数量也非苦苦地反复筹思不可,厨房大师父地位特殊,所受的煎逼势如泰山压卵;他的菜锅职责铁铁实实,买菜大事实在容不得半点虚假。
盐水花生 价廉物美
退一万步说,即使有人想在我们这群嗷嗷待哺的“娃儿”身上捞取什么油水,亦无异于企图从石头人身上榨出油来。可是我把大师父完全看错了。他在菜市中当仁不让,自充前锋,殚智竭虑,盘算筹谋,反而遭到我的无端猜疑和嫌忌。我真是天大的不该,越想越觉得愧疚,心情也越来越沉重了。
自从一九四一年秋天搬到沙坪坝后,我曾去过磁器口数次,当地的柑橘和薄壳盐水小花生价廉物美,至今都还留有回味无穷的美好印象,可是总也及不上柏溪那次“春郊遨游”的经历令人难忘。至今所尚未明白的是:为什么我竟然从未注意过它的磁器店?难道它徒有“磁器”之名而并无磁器之实?
五十多年之前,磁器口曾名噪一时。它襟带山河,岸宽浪静,舟帆云集,地处水陆交通要津,是农产品的重要集散地;嘉陵江在此弯曲,北距柏溪越十二三里,东距松林坡校本部约十里。当时校本部和分校两处师生四千余人所吃菜蔬皆仰求于磁器口,一天也缺少不得。
“松柏坡—磁器口—柏溪”在嘉陵江上形成一条月牙形弧形线,仿佛微笑的嘴,形象地点名三地在“嘴巴”问题上愉快联系的事实,磁器口赫然是我们“唇齿相依”的中心。
追忆前贤 泽惠后生
遥想一九三七年抗日战争爆发,罗家伦校长高瞻远瞩,在母校内迁勘定新址之际,定必慎重研究过全校师生的吃饭吃菜大问题。“月牙弧”上两端的优秀位置是他亲自圈定,他对大家的生活安排也定然成竹在胸,这是丝毫没有怀疑的。
近蒙汪清澄校友告知:罗家伦校长早已去世,坟墓在去台北市近郊的阳明山,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是罗校长百岁冥诞,台北将有几个机构为他举行纪念会。闻讯之下,一缕幽思油然而生。追忆前贤,泽惠后生,教我育我,遗爱不尽,而沧海遥隔,云山万重,哲人墓木已拱,感喟自不免更添一层了!
最后,以诗一首结束本文:
梦里长街画里寻,空捞水月叹年深。
初番入市惭新手,阖校餐桌赖古津。
例惯长年求老菜,须经匝月购荤腥。
沧桑阅尽人间世,沉醉春晖此际心。
本文作者为三二级机械系校友,于上海四平路同济新村七零五号二室,一九九六年六月廿四日寄稿台湾。
分段及小标题,由《中大校友通讯》主编,汪清澄整理。2013年10月。
中央大学南京校友会编印
第33期(P3—7)
2014年3月·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