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童寯老师

发布者:东大校史馆发布时间:2018-03-27浏览次数:340

齐康


童寯老师是我的老师——好老师,永志不忘的恩师。他是一位思维深邃、沉默、心地善良的老师。


沉默是一种智慧、修养、气质和风度的表现,一种难以比较的魅力。对于一位学者,沉默更是一种拥有——知识的博大精深。他宁静、宽怀,是一位建筑界大智大识的学者。


1949年当我刚进大学时,他教过我“建筑设计”、“公共建筑原理”等课程。他改图严谨而洒脱,用粗粗的6B铅笔直接在学生的图上改,有的学生看了有点怕,见到他来,赶快拿张透明纸盖在图上让他改。他改的图总是从大原则上把握,组合大关系,其它的细节就让你去发挥了。那小商店的立面……,他改图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他话不多,慈祥和蔼。一次,交图时间快到了,一位女同学的渲染图画坏了,很焦急。童老看了说“别急”,并调了蔚蓝色的水,将画从天上渲染了一遍,这位学生看了更着急了。这时,童老慢慢地用咖啡色画建筑,再加上奶黄色的灯光,一幅美丽的夜景便展现出来了。这时那位女学生会心地笑了。1959年在南京长江大桥桥头堡方案竞赛时,时间很紧迫,请他画一张一号图纸大的渲染表现图,他不急不忙,将长江全留白色,淡淡地画出两岸的石砌块的桥头堡,高度浓缩的概括,表现出他水彩画深厚的功底。


记得那时我们做设计的题目都比较小,平均每四周一个题目。这样,短短几年,一般性的建筑类型都轮一遍。杨老、童老都主张在短短的时间内快速敏捷地了解建筑类型的概况。并认为,了解建筑类型对一位建筑师来说是很重要的。比如,他们说出一种类型的题目,让学生快速地在半小时内勾出草图,老师评图时指出不合理处。这样,学生就能很快了解这类建筑的大概。记得,在一次联欢会上童老讲了个笑话,要大家做观察者不要当观察家,要勤于观察,这对建筑设计很有用。这和杨老说的“处处留心皆学问”,道理是一样的。老师们要我们多观察、多调查,要不断学习,学无止境。


学生时代的政治运动很多,一个接着一个,上课的时间少,但几位老师总是以最精炼的方式,最扼要的语言将知识尽可能地传授给我们,不管哪位老师都这样关心、爱护着我们。顺便说一下,徐中老师教我们“阴影透视”,也不过几个小时就看完了。看来,长期的实践和观察,最基本的是学习掌握基本的理论和设计原则。本体是多么地重要。


即使在那么多的政治运动中,童老还是清醒地认识到国家的发展、前途。那时他就说:“我是过河的卒子,过河不回头”,表达了他对人民事业的热爱。


 “文革”中建筑学一度被取消掉,“工宣队”问他办学的思路,他说“我爱建筑学,除非地球不转,只要还在转,我下世投胎也还要学建筑。”造反派对所有的老先生采取蛮横无理的手段对他们进行侮辱,要他们进系里的学习班(变相的牛棚)。每月领工资时都由造反派发,拿钱时都要在他们的头顶上打一下,大声说“你们是吸血鬼。”老师们都忍受了。一次反击右倾翻案风,老师们都长时间地跪在系的大门口,那一幕幕的残酷斗争场面,至今回忆起来还令人发指。


 “文革”后可以有机会看书了,童老几乎天天在图书馆看书,他用纸条子记下需要的资料和自己的心得,回家整理。十年努力,勤奋地研究现代建筑理论,在他晚年曾先后发表了《新建筑流派》、《苏联建筑》、《日本近现代建筑》等专著,他还撰写了大百科全书中的“江南园林”条目。《新建筑流派》一书的书稿写好后,写了一张条子给我上面写着“请齐康同志一阅”。在那个长期禁书,学习无用论盛行时期,我如饥似渴地学习,几乎我对全书的文字,系统地配上插图,写了笔记,应当说从那时开始了我对现代建筑理论的学习。


童老对学生要求很严格。一天晚上,我将收集的资料和钢笔画送请他指教。一张张地请他看并请他提意见,看的过程中他什么也不说,最后他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就这样下去。”他抱起他喜欢的猫,什么也不说了,我理解了他的意思。


老一辈之间的友谊是非常真诚、笃信的。回忆往事,杨老曾讲过,我们在各自的设计公司里任职(杨老在“基泰”,童老在“华盖”)星期天总在一起,或出去旅游。童老利用假日研究和测绘江南园林,他写成了中国第一本关于江南园林的书《江南园林志》。杨老曾对我说:我们在一起时从不谈事务所的业务,各为其主,但关系非常融洽。他们之间经常谈笑风生,童老的爽朗笑声,犹在耳边……


和杨老一样,童老对建筑创作的态度是注重中国建设发展的现实。解放后,他虽未主持过重大建筑设计,但提出的观点至今仍具有非凡的现实意义。他在《新建筑流派》书的序言中对关于中国的新建筑曾提到:为什么中国的秦砖汉瓦不可以做出现代建筑来?这句话既道出了要从中国的实际出发,又提出了现代建筑的理论可以在实际中加以运用的寓意。这是对一种新地方主义建筑的预见性的启示。


由于他有着现代建筑理论的修养,早在50年代初,他做的中国科学院总体方案具有前所未有的超前性,是深深理解现代建筑真谛的表现。可惜,在那个时代没有人理解他设计的现实性和超前性。他解放前的建筑作品,是非常简练合乎逻辑的。当时留下的作品如南京的AB大楼外交部大楼等等都注重了传统建筑的转化和利用当时建筑技术,具有时代的创新。我想我们对前辈的劳动必须纳入时代的烙印来剖析。


童老的生活极其简朴,为了每天有运动的机会.他总是穿双厚底的大皮鞋,从家里走到学校,刮风下雨仍然坚持不懈。我们总可以在图书馆看到他坐在小圆桌边,看书、写作,孜孜不倦地学习、研究着。他不求名利,豁达大度,他努力探求着事物的本质。他书中的字字句句都带着他对时代建筑的观察和剖析。在那个时期,资料和图书都很有限,凭着他敏锐的观察,他总能做出自己的判断,为我们研究、观察这丰富的建筑世界提供了宝贵的经验。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他那认真、刻苦的求学作风是我们永志不会忘记的。


他写的最后一篇文章是大百科全书建筑卷中的《江南园林》条目,那时他已得了不治之症,在病床上他仍伏案写作。医生给他打针,他对医生说,你打我的脚,别打我的手;打我的手,我就不能写字了。条目未完,他的一颗永恒工作着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他和杨老是同一年谢世的,记得他要到北京去治病,临行前,他对我说要见见病中的杨老,我陪他到了医院,两位老人见面时长时间的握手,相互话别,互嘱保重。


在北京治病时,当他知道杨老去世后,他流着泪写了一封怀念杨老的信,泪水流满信纸,那生动、感人的言语催人泪下。这是老一辈永恒的友谊。


在纪念童老诞辰百年之际,我们的国家正处在一个兴盛发展的时期,一个跨世纪的时代。虽然童老离别我们已18个年头了,但他的事业——建筑学的事业,留给了后来人。默默地、深沉地回想着老人的一生,他高尚的品质,他经历的历程,永远值得我们去怀念。



《建筑百家回忆录》,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0年。本文原题为《忆童老》,选自左惟、袁久红、刘庆楚编《大学之道——东南大学的一个世纪》,东南大学出版社,2002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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