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石(1888—1962),名光炜,字小石,号倩尹,又号夏庐,斋名愿夏庐,晚年别号子夏、沙公。祖籍浙江嘉兴,出生于南京。国学大师,兼为文字学家、文学家、史学家、书法家、艺术家。於古文字、声韵、训诂、群经、史籍、诸子百家、佛典、道藏、金石、书画之学,以至辞赋、诗歌、词曲、小说、戏剧,无所不通,尤以古文字学、书学、楚辞、杜诗、文学史最为精到。
手持长剑讲《楚辞》
“名师出高徒”,胡小石的老师也非等闲之辈,他不是别人,正是两江师范学堂的创始人李瑞清(李号梅庵,又号“清道人”)。毕业后,经李瑞清介绍,胡小石赴上海明治大学任国文教员,后辗转北京、武汉多所高校,于1924年出任金陵大学教授兼国文系主任,后又任中央大学文学院教授、系主任、院长等职。到1962年去世前,胡小石一直站在讲台上教书育人,执教五十余载,门下桃李无数。
“教学相长”,大学教师必须教学与研究兼备,通过教学发现问题可以促进研究,通过研究分析问题反过来也能促进教学。优秀的大学教师,一般既是称职教师,也是合格学者。胡小石亦是如此。他是学子的好导师,“老师一贯诲人不倦,平时对学生既严格要求又热情关怀。学生遇有问题向他讨教时,他总是非常高兴,喜欢用明快、生动的语言来拨开迷障,让你豁然开朗,每次都会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有一次讲读《楚辞》胜景让学生们难忘:胡小石身着长衫,手持长剑,缓步上台,站定后举剑曰:“剑,能陆断马牛,水击鹄雁,当敌力斩。自古名士多爱剑,屈原也不例外。”言罢,胡小石突然“嗖”地一下拔剑出鞘,剑锋寒光逼人。
尽管记忆惊人,学富五车,但胡小石始终严谨治学,无论备课或者撰文,都一一查对原文,决不单凭记忆。即便那些教过数遍的课,他仍认认真真从头备起,并将上课前一天的晚上专门用于备课。他的弟子周勋初曾撰文追忆道:“南京号称长江三大火炉之一,夏夜的闷热更是令人难以忍受,我曾多次看到先生夏夜伏案备课……那种挥汗疾书的动人景象,毕生难忘。”
“聪明人要用笨功夫”,这是胡小石的自律,也是他对学生治学的告诫。他的学生王季思有次将自己一篇论文送请胡小石审阅。该文评析元好问的《论诗三十首》,王季思用张华“平关之役,利在获二俊”之言诠释“论功若准平关例,合著黄金铸子昂”二句。胡小石看完后,认为这一典故仅注解了前一句,后句却未有着落,建议他去查《国语》一书,并语重心长道:“聪明人要用笨功夫。”王季思遵嘱查阅,方知后一句乃是用了《国语》中勾践用黄金为范蠡铸像的典故。后来成为知名学者的王季思始终铭记恩师胡小石这一教诲,并常以此事此语告诫后学。
不忍擦去的精妙板书
教书、治学只是胡小石的功业,他本质上是位典型的中国传统优秀文人。才学方面,胡小石不仅是国学大师,还是著名的诗人、书法家。早年,经李瑞清介绍,胡小石跟随清末诗坛“同光体”领袖陈三立学诗,曾被陈三立赞道:“仰追刘宾客,为七百年来罕见。”胡小石一生作诗众多,旨趣神妙,风调隽美,“于诗,潜心陶谢与工部特深,又酷好谢翱,所作绝句,直追中晚唐。”他才思过人,诗文“立马可待”。1950年夏,陈毅在玄武湖畔约见南京文艺界知名人士。午餐过后,热爱写诗的陈毅请胡小石赋诗留念,胡略思片刻,即吟五绝一首:“千秋倾城酒,十里送荷风。更以吞江量,完成跨海功。”“大江滔滔入东海,我居江东;石城虎踞山蟠龙,我当其中。三院嵯峨,艺术之宫,文理与林农。思如潮,气如虹,永为南国雄。”这首气势磅礴的《金陵大学校歌》也是胡小石所作。
论书法,胡小石于篆、隶、真、行、草全面钻研,承接北碑气脉,博采众长,自成一体,世所公认“有老树枯藤之象,有万马奔腾之势”,为南京不少地方,如梅园新村的“中共代表团原址”、南京博物院、鼓楼的曙光电影院等题过名。有些“夸张”的是,胡小石写在黑板上的板书都是书法精品。某次胡小石讲座中途要更换板书,有位同学上前欲擦黑板,台下突然响起一片“不!不要擦”的喊声,原来在座的师生实在不忍擦去那般精妙的板书。胡小石还在金陵大学国学研究班开课讲授“中国书法史”,这是中国大学中最早的书法教育,也是民国时期最高形式的书法教育课程。
作为文人,胡小石生活情趣丰富高雅,曾自云:“平生有三好,一好读书,二好赋诗挥毫,三好东坡肉。”授课之余,他常邀学生,或去城南城北老字号菜馆品尝佳肴,或去清凉山饮茶品茗,或到秦淮河畔吃小摊。在上世纪40年代,胡小石还曾自创一道菜,人称“胡先生豆腐”,至今载于“金陵菜谱”,并命名了南京清真馆“马祥兴”四大名菜之一的“美人肝”。有次,胡小石去马祥兴就餐,去得有些晚了。馆里没啥其他原料,只剩下些鸭肝、鸡肝、鹅肝等。厨师便只好用这些肝做了一碟菜,不料胡小石吃后赞不绝口,将其命名为“美人肝”。
除了“贪图”美食外,胡小石还酷爱听戏。抗战前苏昆剧班来宁演出,他每场必去,并与黄侃合买数十张戏票,邀请学生同往,以撑场子,还尽其所能资助潦倒零落的艺人。南昆艺人因此特别敬爱胡小石,称他是昆剧的“保护人”。
如果只是才华、兴趣过人,而在品德方面不能作出表率,甚至有所污垢,那这样的人只能称得上是“文艺青年”,杰出文人最重要的是“立德”。胡小石即是如此,他和当时大多数文人一样品性正直,在政治上持中间立场,只问是非,不问党派,对国对民满腔热爱。
早年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讲课时,胡小石与同校任教的李大钊相识,并十分投缘,过从甚密,晚上常常去李大钊家中闲谈,后曾对学生程俊英说过:“守常(李大钊字)兄是一位爱国爱民的学者,他整夜伏案写文章,想用马克思理想的共产主义救中国,达到世界大同的境界,我钦佩他,欢喜他,他是我的一位益友。”胡小石辞职南返前,李大钊前往送行,并一起在学校大礼堂前假山上摄影留念,后来还曾专门登门拜访胡小石。1927年4月,李大钊就义噩耗传来,胡小石“哀之甚至,其后辄形诸梦寐”。
“九·一八”事变后,胡小石目睹外患日深、民不聊生,常有忧国伤时之诗。对于权贵,胡小石向来不买账,哪怕是最高领袖。1946年,蒋介石六十寿辰之时,朝野各色人等竞相献媚,或撰颂辞,或献九鼎。当时有一“民意机构”派人与胡小石商洽,许以重金酬谢,请他为蒋介石六十寿辰书写寿文。此举可谓一箭双雕,其一因为胡小石是名满天下的“部聘教授”;其二因为胡小石无党无派,又是著名书法家,请他写寿文,既有文气、名声,又确具“民意”。然而来人刚一开口,胡小石便满口回绝。来人很是不解地问:“前时美军将领史迪威逝世,那次公祭典礼上的祭文,不是由先生写作的么?”胡小石回答道:“史迪威将军来中国帮助我们抗战,所以我才为他写祭文。再说,我只会给死人写祭文,不会替活人写寿文。”来人闻之变色,只得悻悻而去。
1949年初,国民党溃退时,行政院下达“国立院校应变计划”,企图强迫中央大学南迁广州或厦门、台湾。中央大学接到教育部密电,校长周鸿经随即委派教务长罗清生、地理系教授胡焕庸等分赴广州、厦门、台湾寻址,同时加紧布置物资、人员的疏散。1月21日,校务会议做出“以不迁校为原则”的决议,同时成立由校长,教务、训导、总务三长,各院院长、系主任以及各院教职员、学生代表等21人组成的应变委员会。1月23日,周鸿经在行政会议上抛出迁校厦门的提案,遭到大多数教授反对。物理系主任施士元把一个墨水瓶从科学馆二楼楼梯上摔了下去,当即摔得粉碎。很多仪器已经装箱,但教授们坐在箱子上,不准抬走。无计可施的情况下,27日,中大校长周鸿经、训导长、总务长三人弃职而去;31日,教授会投票选出梁希、胡小石、郑集等人组成“校务委员会”,主持校政。胡小石临危受命,挺身而出,担任常务委员。校务维持委员会成立后,即向李宗仁政府提出“撤查校长周鸿经”、“拨发应变费及粮食”、“释放被捕学生”等要求,胡小石与梁希、郑集等人多次赴总统府交涉。时任教育部部长陈雪屏在中央饭店宴请校务委员会成员,再三强调“不派校长,由校维会治校,在大学史上查不出根据”,试图让胡小石出任中大校长。胡小石风骨凛凛,严词拒绝,并在全校师生大会上公开表明自己态度。
面对风云变幻的大时代,胡小石最终跟吴有训、竺可桢、陈裕光、吴贻芳等当时大多数教授、文人一样基于对国民党政权的失望,选择留在了大陆,期待“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