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福
雅望清标、耆年宿学陈三立先生(1853—1937),字伯严,号散原,江西义宁(今修水)人,1853年出生,湖南巡抚陈宝箴之子,国学大师陈寅恪之父,1886年进士,散馆编修,吏部主事。先生才识通敏,少有大志,受乃父影响,赞康梁新政。1898年,戊戌变后,陈氏父子同被革职。先生侍父卜居南昌西山。1904年先生任三江师范学堂总稽查,1924年与泰戈尔晤面,喜获赠书。1936年与胡适之获邀代表中国出席伦敦国际笔会,未克成行。1937年日寇发难卢沟桥,陷平、津,先生义愤填膺,拒服药食五日,溘然长逝,享年八十五岁。
革故鼎新 与时俱进
1882年(光绪八年),先生参加乡试,因深恶八股文,未按考场规定文体(八股文),而以己所擅长之散文体答卷。其卷初选遭弃,后为陈宝琛主考发现,大加赞赏,从落第卷中抽出,选为举人。
1886年,先生赴京参加会试,中进士,授吏部主事。鉴于吏部弄权,积重难返,先生虽有经世大志,却难以布展。1895年,乃父陈宝箴授湖南巡抚,时值甲午战后,国弱民贫。乃父欲以湖南一隅为天下先,植富强之基,树固邦之本。先生为辅乃父实现抱负,毅然弃吏部主事职,侍父赴湘上任。父子联手,效法日本明治维新,兴办时务学堂、武备学堂、算学馆、《湘报》等,罗致谭嗣同、梁启超、黄遵宪等维新志士,湘中风气为之一变,遂成全国维新运动之中心,其间先生出大力焉。他与谭嗣同、吴保初、丁惠康并称“维新四公子”(或谓陈三立、谭嗣同、吴保初、陶葆廉为“维新四公子”),名噪一时。
1898年(光绪二十四年),戊戌变起,谭嗣同等“戊戌六君子”受屠于北京菜市口,乃父陈宝箴因保荐“戊戌六君子”中之杨锐与刘光第于朝、延梁启超兴教,且倡行新法得罪而被革职,“永不叙用”,先生亦被横加“招致奸邪”罪而同遭革职,其政治抱负,付诸东流矣。此后,陈氏父子卜居江西南昌西山,筑靖庐以安身。虽寄情于山水,却难掩心中难言之隐,往往深夜孤灯,相对欷歔,不能自已。1900年(光绪二十六年),先生移居金陵,乃父陈宝箴在西山寓所被慈禧秘密赐死。
1904年(光绪三十年),先生奉端方命,与缪荃孙、方履中共同整顿三江师范学堂课程,并被委以该校总稽查之职。力使课程设置能适应强国富民之需。其时先生颇有“教育救国”之志,然清廷慈禧掌权,腐败至极,朽木难雕,庚子联军乱后,开复原职。先生早已心灰意冷,坚谢未就。
1911年,民国肇兴,先生虽不满武昌起义民军,移居沪上,但却能洞察一姓难再兴之理,主民主共和政体为我中华数千年历史创局、与历代王君易姓有殊之论,故时与当世英杰有为之士相往还。
1922年(民国十一年),先生与梁启超晤叙金陵,低回往事,不胜感怆。语及梁之弟子蔡锷,先生谓梁曰:“松坡昔年报考时务学堂,年十四,文不通,已斥,余因其稚幼特为录取,后从子学半载而大成,今其人往矣,不可复得。”此乃先生深赞松坡之力反袁氏帝制,而又痛惜松坡功业之不竟也。
文坛大师 诗坛祭酒
先生出自书香门第,诗礼传家,天资颖悟,博览群书,国学根基深厚,诗文巍然成家。近人汪国垣(辟疆)先生在《光宣诗坛点将录》中推先生为“及时雨宋江”,实即同光体诗坛祭酒也。
先生论为诗之法曰:“应存己。吾摹乎唐,则为唐囿;吾仿夫宋,则为宋域;必使既入唐宋之堂奥,又能超乎唐宋之藩篱,而不失其己。”故其为诗,融以至性,泽以至情,令人清心悦目,感人肺腑,读后回肠九曲,终生难忘。其论为文之法曰:“应割爱。由篇审段,由段审句,由句审字,必使词不泛设,字无虚砌。”故先生所为诗文,一句一字,皆经千锤百炼而出,斯能精魂相接,冥与神会。晚年诗文,弥自珍重,不轻下笔。其碑铭传志之作,设非其人,虽致润笔数倍于常,亦终不可得只字。至于题赠之什,纵友朋之情难谢,于不可其人者,宁自誓永不作诗,以坚拒之。《诗》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论语》曰:“君子人欤?君子人也!”愿为先生三复诵之。昔年印度泰戈尔来游吾国,尝与先生合影留念。华、印两诗人,各为其本国之泰斗,比肩一帧,接迹重洋,诚近代中印文化沟通之佳话,乃国际诗人罕有之幸事也。
先生为学,综观百家,著述弘富。《散原精舍诗集》上、下卷,《续集》上、中、下三卷,《别集》一卷,《散原精舍文集》十七卷,为其代表。
梁启超《饮冰室诗话》:“陈伯严吏部,义宁抚军之公子也。与谭浏阳齐名,有‘二公子’之目。义宁湘中治迹,多其所赞画。其诗不用新异之语,而境界自与时流异,醇深俊微,吾谓唐宋人集中,罕见伦比。其《赠黄公度》一首:(作于1898年)‘千年治乱余今日,四海苍茫到异人。欲挈颓流还孔墨,可怜此意在埃尘。劳劳歌哭昏连晓,历历肝肠九更新。同倚斜阳看雁去,天回地动一沾衣。’”
1900年八国联军进犯京师,先生赋七律《书感》以抒愤,其诗曰:“八骏西游问劫灰,关河中断有余哀。更闻谢敌诛晁错,尽觉求贤始郭隗。补衮经纶留草昧,干霄芽蘖满蒿莱。飘零旧日巢堂燕,犹盼花时啄蕊回。”
《园居看微雪》:“初岁仍微雪,园亭意飒然。高枝噤鹊语,欹石活蜗涎。冻压千街静,愁明万象前。飘窗接梅蕊,零乱不成妍。”郑逸梅《艺林散叶》:“王蘧常于同光体中,极推陈散原用字之新奇,如‘冻压千街静’,此‘压’字为人意想不到。”
《十一月十八夜发南昌月行江舟》(四首选一):“露风如微虫,波势如卧牛。明月如茧素,裹我江上舟。”
《夜渡宫亭湖》:“满枕轰轰汩汩声,飞舟一夜指吴城,乐公袖卷波涛去,看取珠宫明月生。”
狄葆贤《平等阁诗话》:“伯严吏部有《发南昌月行江舟》五绝云云,奇语突兀,二十字抵人千百。又《夜渡宫亭湖》七绝云云,隽逸处飘飘欲仙,是豫章山水有数文字。余随侍先君子,屡次道出其间,读是诗益令人流连慨慕也。”
忧民爱国 彻始彻终
先生受乃父影响,年少目睹西方列强入侵,内忧外患,国事日蹙,萌生忧民爱国之心。
1895年,先生有感于读圣贤书,所学何用,毅然弃吏部主事职,侍父奔湘,襄理政务,与谭嗣同、梁启超诸维新同道,施行新政,惠民救国。
1895年,甲午战败,李鸿章赴日签订《马关条约》,丧权辱国,先生闻讯,激愤难平,致电张之洞,“吁请诛合肥(李鸿章乃安徽合肥人氏)以谢天下”。
1898年戊戌变后,遭革职,寄性于文,寄情于诗,以气节相砥砺,其幽忧郁愤,与激昂磊落慷慨之情,无所发泄,则悉寄之于诗。世或仅以诗称先生,实为深知先生者耶?欧阳竟无论先生曰:“其彻始彻终纯洁之质,古之性情肝胆中人,发于政不得以政治称,寓于诗亦不以诗人概也。”斯言允矣。
1932年1月28日,日寇侵我淞沪,占我闸北,先生居牯岭,日夕不宁,于邮局订阅航空沪报,每日望报至,至则读,读竟则愀然若有深忧。一夕忽梦中狂呼杀敌,全家惊醒,于是宿疾大作,其爱国热情类如此。
1937年7月,日军发难于卢沟桥,平津陷敌,先生忧愤疾发,拒服药食而终,寝疾时,辄以战讯为问,有谓中国终非日敌,必被征服者,先生愤然斥之曰:“中国人岂狗彘不若,将终帖然任人屠割耶?”背不与语,呜呼!得先生者,使其得时位,必将改革以致太平,不幸不得志,而牢愁抑郁,既一寓之于诗,乃至于发愤,以丧其生,可胜痛哉!
徐悲鸿绘《陈散原像》
徐一士《谈陈三立》文中称先生曰:“雅望清标,耆年宿学,萧然物外,不染尘氛,溯其生平,盖以贵公子而为真名士,虽尝登甲榜,官京曹,而早非仕宦中人,诗文所诣均精,亦足俯视群流。”
综观先生一生,铁骨铮铮,人品、诗品、文品至高。士林巨人,后学楷模,千秋万代,为世所仰。
中央大学南京校友会、中央大学校友文选编纂委员会编:《南雍骊珠 中央大学名师传略再续》,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6月,第1-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