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母校,又见母校

发布者:东大校史馆发布时间:2018-03-26浏览次数:571

王励前


1949年国民党统治崩溃、人民迎接解放,天翻地覆慨而慷,社会大变革行将到来。


16岁的我,高中刚刚毕业,既庆幸生活安定下来,却又不知道未来如何。不久得知各大学和以前一样照常暑假招生,心里踏实下来,还是一样进大学读书嘛。一口气考了三所学校——南京药学专科学校、南京大学(原中央大学)化学系和金陵大学物理系,所幸全部考取了。我对物理的兴趣比对化学的高,按说应该上金大,但是它的学费颇为昂贵,而南大是公费,所以后者成为我的选择。19499月入学。就这样,我成为新中国第一批招收的大学生。


当年南大化学系一年级新生,只有99女,比工科几十人一班,冷清多了。读了一年,因为国家要大规模建设,不少理科学生想要转读工科,我也受到影响,钻实验室做科学家的理想被做建设国家的工程师所替代。当时各系来去自由,想转哪系只要该系主任签名同意就行了,不需要任何其他人批准。南大工学院科系很多,去哪个系呢,同班同学议论开了。和解放前一样,认为土木系、电机系是铁饭碗最吃香,而化工系、水利系、航空系等吸引力较差,其实似是而非,都带有极大的主观想象成分。例如说化工是做肥皂什么的,航空系要上天打仗,水利系太苦等等。我选择了要求物理和微积分成绩都要在70分以上的电机系,当时班上只有另外一个女生也达到了这个分数线,我和她不分前后地去找电机系主任陈章教授签字。好几个男同学向土木系走去,他们喊我:“王励前,你和女生在一起干什么?和我们一起去土木系吧!”就这样,我就转到了土木系结构专业去了。想起来真有意思,专业理想竟然建立在一知半解上,改选专业因羞于和女生并肩走路,一霎那说变就变了。

  

  

 

我转读的土木系这个班有52个学生,全系大约200人左右,气氛活跃多了,感觉很爽。解放不久的大学,要参加不停顿的各种政治活动,如土改、镇反、抗美援朝、参加军干校、三反五反、思想改造、破旧立新、激发为人民服务志向,树立新的世界观,政治运动具有决定性的作用,使我们强烈地感觉作为新中国的大学生,负有改造社会、建设新社会的使命。可是对于学习课业,损失就难以弥补。加上学制缩短,精简课程,提前毕业,所学就更少了。


我毕业后工作了整整60年,先在部署冶金设计院工作了30年,后来又在部署电力院工作了20多年。根据切身经历,就大学如何培育高层次科技人才,满足设计研究人才需求着眼、检视解放初期大学教育,颇有一些感触,其要者有如下几点:


其一,甫一解放,大学教授治校、学术至上的传统就立即改为党的一元化领导、政治挂帅的新方针。这在破旧立新的当时,无可厚非。只是留学欧美的教授们,明白自己处于被改造地位,力求适应新形势,带着惶惶然的心态,老得作自我批评,夹着尾巴做人,只好像教中学一样,仅仅向学生灌输知识。其个人的学术观点、治学方法、独到研究、师道传承,以至人品风格,都不敢敞开表达,唯恐被斥为资产阶级毒瘤。平时师生交往就少,运动来了更为开会批判所代替。大学的灵魂——人文传承、塑造人格的精神力量极大地丧失。我们在大学里,好的是树立了为人民服务、为祖国献身的强烈愿望,初步建立了革命的世界观;缺的是没有熏陶出威武不屈、富贵不淫、贫贱不移的独立精神;也没能锻炼出敢于担当、勇于创造、独树一帜的开拓观念。“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於至善”,中国传统士人的情怀,被简化成为驯服的螺丝钉作用,在我们大学时代已经很明显了。多少年没觉得是多大的缺失,中年之后才感到与前圣外贤相比,精神世界缺了一大截。当然,人文精英主要依靠自我培养,但是大学、大师对于青年的熏陶作用之大尽人皆知。知识分子优秀传统的中断,至今尚难完全恢复,其损伤肇始于我们的大学时代。


其二,片面强调适应当时建设直接需求,大量删去或精简基础理论课程。我读化学系时普通物理和普通化学的学时已经不足,理论化学、理论物理被精简,读土木系时材料力学、结构力学、流体力学、土壤力学、电机原理、机械工程缩短了学时,数学物理方程取消,高等数学函数不知为何物……相反地,应用课程如RC结构、房屋建筑、卫生工程、汽车原理、道路工程、水利工程、普通测量等等,学了不少,但也不深不透。当时大学专业设置和招生名额取法切合国家建设需求,毕业生改行的比比皆是(永远也难以避免),我分配到重工业部设计院只搞结构设计一年,就被要求改行搞暖通,又演变为搞环境污染治理。深感所学的专业课用不上,基础理论缺失又影响新专业的学习,限制了知识的精进。采纳苏联的专才教育模式,除了狭窄的专业,其它知识贫乏得可怜。抛弃欧美的通才教育,难以触类旁通,难以学深探微。说实在的,我从大学里出来,不少基础知识还仅仅是高中水平,以后深感限制了自学能力。那些对数理程度要求较高的知识和观念,一辈子也难以吃透和掌握。虽然我自学努力,同事们还认为我的学识较广较深,其实我自己明白,基础底子薄弱,大大限制了我的知识水准。


其三,外语教学走了过场。语言被打上阶级属性,英语几乎被认为是反动派的语言!解放前,英语学时比数理化还多,1949年以后,鄙美、仇美情节连带着把英语也视为可有可无的辅课。连书中的科技术语加注英文的传统做法也被废除,教授讲几句英文也属犯禁。这一个外语弱化的时期,一耽误就是几十年,极大地妨碍了工程人员的视野和新知识的掌握,更难以和外国学者交流。中国科技人员的外语程度至今没有恢复到解放前普通大学生的水平。后来大学改学俄语,可是六、七十年代毕业的大学生,至今有几个能流利阅读俄文书籍的?我在南大英文经过考核,可以免修,所以选修了化学系学生常常进修的德语,一代权威张威廉先生亲自授课,可是一周一节的辅课,没几个同学认真对待,能够得以阅读德文科技书刊,是后来事倍功半自学的,我在校时南大理工科的外语教学十分薄弱。


我们毕业于1952年,带着满身的幸福感,投身于祖国的第一个五年建设计划。那时候,江浙沪的大学毕业生成千上万地分配到东北,在50年代开始的156项苏联援助工程、1964年开始的三线工程、以及改革开放后引进西方技术的项目中,五、六十年代的大学生都起到骨干作用。可以不夸张的说,我们这一辈人挑起国家工业化的大梁。


改革开放以前,国家经济几乎山穷水尽。1979年,我所在的中国第一个设计院,给我27年工龄老单身职工的住房待遇是不住上下双人床。三口之家的家庭住房有小到7平米的,大的不到13平米。石油设计院系友的孩子七八岁了,还没住过房子,在油田的帐篷里长大读小学。当时大家也没觉得生活有多苦,难过的是政治运动压力大。挨整戴帽子不说,就连党团员后来也被当成是社会主义墙角的臭知识分子了。


而今,国家强大了,经济壮大了,我们也80多岁了,过上了我们这辈子最好的日子。大部分同学房子百八平米、退休工资五六千元、比上差得远,比下好不少。去年母校校庆110周年,53个土木系1952年毕业的同窗,仙逝了三分之一,能够回来参加校庆的只有6个人,耄耋老矣,形象不佳。校庆日,一位女士用长镜头在大礼堂前“偷拍”了我们几个,我看到了,心想我们一定被当成了一景!一帮糟老头子!一帮历史遗存!和生气蓬勃的年轻在校学弟、学妹相比,真是恍若隔世。但是我们很高兴,看到了祖国更加光明的未来!看到了母校新的风采!特别巧的是,那位虽然也退休了、但是看起来很有风度的拍照女士,竟然也和土木系有缘!后来她把照片发到我的邮箱里了,成为我们怀念母校的见证,真要感谢她!


记忆犹新的一幕是,我们毕业时,就在母校著名的圆顶大礼堂里,我们敬佩的石西民同志(当时南京市委宣传部长)语重心长地勉励大家:“希望毕业的同学们健康地为祖国工作40年”。可以告慰他的是,我已经献身国家建设整整60年了,至今仍然工作,而且满勤。无论如何,母校的培养是我服务社会和人民的基础,对母校的感情是与日俱增的。


得知母校正式认可我们这一届也是原中央大学的学生,我们更加高兴。这样一来,我们成为了老中央大学的最后一届学生,又是南京大学的一届学生,有哪些大学生有我们这种历史幸运呢?

 (作者为工学院土木系40级校友)



中央大学南京校友会简讯

中央大学南京校友会编印

32期(P8—11

2013520·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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