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高的学风

发布者:东大校史馆发布时间:2018-03-15浏览次数:764

张其昀

 张其昀(1900—1985),字晓峰,浙江宁波鄞县人,中国地理学家、历史学家。1919年考入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史地部。当时的南高声誉蜚腾,公认为南方第一学府,名师荟萃,师从哲学大师刘伯明、史学大师柳诒徵、地学大师竺可桢等人,1923年毕业时,正好是南高改制易名东大,出于对南高的挚爱,坚持领取了南京高师最后一届毕业生文凭。1927年起在国立中央大学(1949年更名为南京大学)地理学系任教,曾主讲中国地理,为中国人文地理学的开山大师。

  

  民国三年八月,江苏巡按使韩国钧委任江谦(字易园,安徽婺源人)为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校长,就前两江师范学堂,察勘校舍,筹备开校。四年一月,聘定留学美国教育博士郭秉文(字鸿声,江苏江浦人)为教务主任。八月十一日,举行入学试验,先招国文理化两部,录取学生一百二十六人。九月十日,举行开校式。至民国八年,郭秉文继江谦为校长,其时可谓南高已臻成熟而酝酿改组之时代。全校设科有国文史地部、数学理化部、教育专修科、农业专修科、工艺专修科、商业专修科、体育专修科。校舍连农场在内,计面积三百七十亩,计大小房屋二百十余间。教员五十三人,职员四十一人,学生共四百十六人。

       初,民国临时政府成立,已有国立四大学之议,而南京实居其一,终以经费支绌,未克实行。及南京高师成立,诸所擘画,颇异部章,而专修科增设之多,尤为各高师所未有。其后实行选科学分制,学程与设备,益趋于大学之规模。及九年四月九日,高师开校务会议,提出筹备国立大学议案,一致赞成。遂拟具计划,郭校长与江谦、蔡元培、袁希涛等,联衔向教育部正式陈情,时范源廉长教部,深表赞同,逐通过于阁议。十二月六日东南大学筹备处正式成立。十年七月教部核准组织大纲,遂以八月招考预科学生。九月教部以郭校长兼东南大学校长。大学成立,自新建成贤街宿舍而外,校舍教员以逮图书设备,一赖高师之旧。至十二年一月评议会教授会联席会议,决定将南京高等师范合并于东南大学,南京高师之名称,自民四至是,始行取消。然东大之初期,犹多南高之旧同学,中间并无截然之界限。东大之改为中大也亦然,其校舍同,其设备同,教职员与学生既新陈代谢,其传统精神亦有了深厚的根基。南高、东大、中大三校先后递嬗,其校史概要如此。

 

质朴力学校风优良

  作者是民国八年考入南京高等师范学校,至民国十二年高师名称取消,改为东南大学,作者即于是年毕业。作者求学时期亦可谓南高之全盛时代。本篇想要说明南高所给予我们,究竟是些什么?若舍枝叶而求根本,便是南高的精神,而不限于某部某科。当年“高标硕望,领袖群伦”的人物,是哲学教授刘伯明先生(名经庶,以字行,南京人)。他于民国十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以积劳逝世,年三十九。当临殁时,他问刘师母:“你是哪一系的学生?”他真是为母校而牺牲的,我们最纪念他。

       校风之养成,其必要之条件有二:一为历史的关系,一为理想的确立。南京高师的校风,究竟是怎样呢?据刘伯明先生说:“吾校同学率皆勤朴,无浮华轻薄气习。而其最显著之优点,在专心致力于学。其坚苦卓绝,日进不已,至可钦佩,实纨绔子之学生所不能及者也。”此非刘先生一人之私言,近四十年南高毕业生服务社会亦既遍于全国,称赞南高学生好学精神的公平舆论,常常可以听到的。

       南高成立时,刘先生担任哲学讲座,民国九年,任训育主任及文史地部主任,十年任校长办公处副主任。他以哲学家而办学,最注重于教育理想。他常谋物质方面设备固求完善,但物质较诸精神则仍居于次要。盖办学如无理想,则校舍无论如何壮丽,校具无论如何珍贵,其于社会上的功效必甚微薄,甚至贻害社会,造成自私自利之蠹民,亦未可知。反之,学校如具有一种共同之理想,则学生随教师之后,自能积极上进,历时已久,无形中自能造成优美的校风。回想我们求学时代,每逢集会,刘先生常以此意反覆申明,以为我们校舍尽管破旧,我们常保持一种“朴茂”的精神,不要有铜臭,不可有官气。这种演讲大有功效,渐渐侵入心坎里,唤起自觉和自重。就作者所知的许多同学,虽然都富于个性,但学校生活确乎是整个的,教授与同学的努力好像有完全的协调,有深切的内心的统一,这实在是南高教育上的成功。现在再把这种人格教育,分为德育、智育、美育、群育四方面来说明。南高时代学校生活,一言以蔽之,是有条理有意义的生活。

      (一)德育。南京高师之宗旨有二:一方面固为养成优良教师,一方面又力求深造,兼欲养成专门学者,其性质与法国高等师范学校相似。因母校采行优待制度及严格的入学试验,吸收多数清寒而优秀的青年,由今看来,已经相当的达到目的。

       刘伯明先生谆谆以精神修养为全校表率,其言曰:“吾国古来学风最重节操,大师宿儒,其立身行已靡不措意于斯。所谓不为燥湿轻重,不为穷达易节,最能形容其精神。”这种高尚的思想,曾经弥漫于母校,若干大师,皆致力于个人之感化,精神之涵养,对于学生无论修学游息,随时加以指导,由是改造其思想,陶冶其品性,不仅以授予智能为尽教授之职责。“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我们仿佛有所领会。

       南高的大师对于西洋文化多深有研究,南高的精神,一面保持质朴的风气,一面又注重科学的训练,贯通中西,是其特长。科学在德育上足以培养独立的精神,与高远的理想。科学的鹄的在求真,即所谓格物致知。科学家既以真理为生命,必须虚衷考察,独立探讨,深思远虑,而无一毫之偏私。刘伯明先生尝曰:“吾人生于科学昌明之世,苟冀为学者,必于科学有适当之训练而后可。所谓科学之精神,其首要者,曰惟真是求。惟其如此,故其心最自由,不主故常,盖所谓自由之心,实古今新理发现必要之条件也。”世人多称南高学风偏于保守,这是一误解,与其称为保守,不如称为谨严,较近事实。南高的精神中科学的成分极重,他们不囿于见,不狃于私意,发言务求正确,不作妄诞之辞,最富于自由空气与真挚的精神。

       (二)智育。时人称南高偏于保守,另一证据,即当白话文势力盛行以后,南高学人仍多用文言述学论事。作者的意思,以为白话文言各有特长,文言应求通俗,白话亦应洗练,两者本无严格划分的界线。但无论文言白话,应以思想为中心,随时代而进步,庶不致成为陈腔滥调。据作者所知,南高虽分为许多部,但有一共同倾向,即注重国文,注重科学的国文,且认为造就优良师资的先决条件。欲图国文之进步,必须将俗语俗文在相当程度之内,加以洗练,使渐与雅语雅文调和,又须使文字内容不悖于近代思想与科学方法。

       母校智育的最大特色,当然是注重科学。中国科学社与南京高师都是民国四年成立的,科学社的发起人回国后大多数担任南高的教授。该社最初在美国成立,迁回中国时先在南高设立办事处,后来又在南高附近创立会所,两个机关密切合作。记得某教授很高兴的说过:“南高是中国科学社的大本营。”南高和其他高师不同的地方,即在其造就科学人才之众。世人常以南高与北大相提并论,也不是偶然的。

       刘伯明先生深恐母校同学失之过专,常常提倡博约之旨,其言曰:“世界知识,其相互的关系,吾人亦应称加注意,俾治各种专门之学者,互相了解,于分门之中有一致之意,所谓同心相应(Like-mindedness),此即真正德谟克拉西之社会也。”南高学生倘不致变成狭隘的专家,昔年良师提携之功,诚不可没。
  南高又有一最可自负之点,即留学生与国学大师的合作。文科方面有几位大师对于中国文化有透彻的研究与超越的见解,同时他们也注意于科学方法,故思虑周密,其探究事理常带有批评的精神。英人罗素尝谓西方文化显著的优点是科学方法,中国文化显著的优点是一种合理的生活观念,此二点希望其逐渐互相结合。当年南高的学风,确实存着这样自信心。古人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调和文理,沟通中外,实在是当年南高办学者的宏旨。

      (三)美育。刘伯明先生谓通常之论人格者,仅及精神方面,而以与品性相混;不知所谓人格(西语曰Personality),审而观之,其中所涵要素,除自信、判断能力、庄重、温良等外,就其涉及形骸方面者,亦甚关重要。服装、健康、运动、游息等事,均应加以注意,勿以身体不强或不修边幅为荣誉。美术能调和人之感觉性与理智性,故为教育上重要工具之一。语其具体方法,如游览讽诵各伟大之创作,而培养其美感。应避免一切庸俗粗鄙之事物,应生活简单无浮华铺张之习,并应于可能时,培养自己所有之真正艺术才能。其在西洋,如希腊雅典之教育,以音乐与体操并重,而兼重文艺。体操者,一方面以健康为目的,一方面以身体为美的形式之发展,希腊雕像所以完成空前绝后之美,即由于此。但南高学生在这方面似未能尽副办学者的期望。有一次集会,刘先生演说,谓外人参观吾校,称吾校学生有老夫子气,其批评非毫无根据,刘先生常引以为诫。但是母校在局部方面未尝没有成功,体育专修科开全国风气之先,毕业生在体育界居于领导的地位甚多,这是公认的事实。

      (四)群育。刘伯明先生常谓吾人治学,宜有社会的动机,研究学问固不欲仅仅收效于目前,然其与人生之关系,不可不知,因世无离人生独立之学问,而学问又不是供人赏玩的美术品。凡社会生活所生的结果,不必皆善,但一切善行若离社会而生活,则必不成,刘先生所诏示于同学者,在学校应有自治的精神,对地方应有公民的精神,对国家应有共和的精神,可说是南高群育纲领。南高时代学生自治会最有生气,课外研究又设立各种研究地,其目的在培养良好的公民资格,如公正无私,同情心,责任心,牺牲个人利益,尊重他人权利等事。从事政治活动而不根据于道德,则政治生活亦必致卑鄙龌龊,令人有贱视之心。南高学生个性虽极度发展,然绝不因主张之同意,隐隐有局部之对垒。学生界党同伐异之败德,母校独无征迹,这也是当年学校生活最感觉愉快的一点。

  

环境优美全国唯一

  天才之发展与遗传环境两方面,均有密切之关系。天才虽亦有因遗传而来,然其受境遇之感化影响实甚大。人才之产生与其周围之山水风土,常相适应。自来山明水秀之地,多产生伟大之人物,此考之往事而可征信。母校的自然环境,在全国的各大学中可称是唯一的,课余之暇在台城上散步,看钟山的月出,扬子江头的落照,真有潇洒自得之意。仰高山而怀先哲,过城垣而思故国,玄武湖上泛舟时,谁没有仰俯今昔之感?或星期休沐,约二三良朋,在鸡鸣寺豁蒙楼,或清凉山扫叶楼,品茗闲谈,不觉时移,“江山重复争供眼,风雨纵横乱入楼,”诗情画意,又不觉油然而生。稍远一些,到钟山上远眺,大江如玉带横围,万家楼阁,一览无余,冈峦历历,绕郭浮青,规模的阔大,在精神上自更有甚深的感动。这些天然图画都是母校美丽的背景。曾有人以钟山的崇高,玄武的恬静,大江的雄毅,来象征母校的校训,我们后生小子,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本校校址,有千余年的历史渊源,自刘宋四学,萧梁五馆,以迄明代之国子监,后先辉映,实为文化圣地之一,故国乔木,谁能忘情?

  

服务社会成绩卓著

  南高史学大师对古来乡治多津津乐道,以为今之形势,为一国执政易,为一乡领袖难。盖一国执政,不求彻底之改革,但为一时粉饰敷衍之计,此稍有才器者能之。为一乡领袖,则不但须有才器,尤须有高尚之道德节操,为群众所敬服者。我国古来虽为君主政体,然以幅员之广,人口之众,立国之本仍在各地方之自跻于善,初非徐恃一中央政府,或徒赖政府所任命的官吏,而人民绝不自谋。此其形式,虽与近世各国所谓地方自治者不侔,然欲导吾民以中国之习惯,渐趋于西方之法治,非徒此参其消息,不能得适当之导线。南高毕业生在各地办中学多年,成绩卓著的,实繁有徒,这是公民精神的一种表现。

       当时中国政局紊乱,刘先生常深忧之,谓国人所缺乏者,为共和国民之精神。共和精神非他,即自动的对于政治负起责任,建立统一的国家。要而言之,自由必与负责相结合,而后始为真正的民治。仅有自由谓之放肆,任情任意而行,无中心以相维系,则有分崩离析之祸。仅负责任而无自由,谓之屈服,此军国民之训练,而非民治。真正的自由与负责,实同物而异名,惟负责而后有真自由,亦惟自由而后可以真负责。刘先生在清季尝入同盟会,要闻革命之役,曾为文论滇缅边界片马问题,传诵一时。清室既覆,民党多居高位,先生独赴美求学,有劝以入政府任外交者,先生笑谢之。既自美归,一意教育,其所倡导的民治,自然与国父的民权主义相契合。民权主义的精义,谓各人之聪明才力有天赋之不同,故将来之成就自然互异,苟不顾各人之聪明才力,强求一律平等,世界便无进步,人类亦将退化。吾人讲求民权平等,须使世界有进步,同时在政治上立于平等之地位。此种平等之实现,为吾人应有之努力。

  

南高精神永不磨灭

   刘先生谓救国之事,全国之人应共负其责,特教育界可为之先导,而又必有充分之准备,循序为之,持之以恒,不凭一时含混之热诚。其所诏示同学者,有曰:“凡政治社会问题之关系较大者,宜本学理之研究,发为言论,其心廓然大公,不瞻徇任何派系之私意,惟以高贵之精神,崇伟之心理,与国人相见,斯真高尚之学风也。夫先觉者,感人之所同感,而较深切,其表见也又较著明,不若常人所感之暖昧滋混。惟其如是,故应本所感者发为文辞,播诸民间,为诗歌可也。为报章言论可也,如布种然,使其潜含暗长,历时既久,动机自生。历观中外大改革其发动之机,胥在于是。”

       总而言之,在民国初年的教育史上,南高的校史当然是可以大书特书的一页。刘先生说:“吾侪对于宇宙的态度,须信其永无消灭,继续存在。有此理想,方可支持吾侪贡献于社会之勇气,而求人类之进化。”南高的名称虽然已经消灭了,南高的重心刘先生也已经以身为殉了,但是南高的教育现在已证明达到相当的成功,南高的精神是永远不会磨灭的。

  

  

      

  

《中央大学七十年》,[台]国立中央大学印行,198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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