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诒徵
柳诒徵(1880-1956)字翼谋,亦字希兆,号知非,晚年号劬堂。江苏省镇江丹徒人。17岁考中秀才,后就读三江师范学堂。著名学者,历史学家、古典文学家、图书馆学家、书法家。中国近现代史学先驱,中国文化学的奠基人,现代儒学宗师。1914年2月,应聘为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国文、历史教授;1925年北上,先后执教于清华大学、北京女子大学和东北大学、1929年重返南京,任教中央大学。并曾任南京图书馆馆长、考试院委员、江苏省参议员。
其途愈隘,其地愈高,其名愈尊,其责亦愈重,此在世界各国皆然,而今日吾国为尤甚。以中国三千五百数十万之方里,四五万万之人口,国立大学二三所,学生之数至多不过数千人。平均计之,大约十数万人中乃有大学生一人。古称千人为英,万人为俊,至于十万人中之一人,直无此数百倍于英俊之名词以名之。学者试思吾之地位与其他之十万人相若也。而其他之十万人,纳捐税、竭脂膏,以充国用,以立大学,以建校舍,以购图书,以置仪器,以延师儒,以教吾一人。岂徒为吾一人,无学者之头衔,无博士之徽号,不能活动于社会,不足光宠其宗族,故不惮牺牲十万人之乐利,以奉我一人乎?由此思之,大学学生之责任为何如?以余所见,当分三部论之。
一则对于今人之责任也。
大学学者对于今人之责任,约有二事。一日改革,二日建设。今日吾国之当改革,尽人所知,无待余言,然余以为数十年来倡改革者,不一其人,而愈改革愈纷乱愈腐败者,以改革之不得其道也。徒从外面责人以改革,不从根本责己以改革也。今之腐败之徒,固有多数非学者之督军总长议员绅士,然如杨度、权量、曹汝霖、陆宗舆、陈锦涛等,非皆学者而以改革自命者乎?结团体,发电报,争国是,攻政府,皆彼辈所尤为。而今日学者之老师也,一经权利之场,顿背向来之志,而攻人者一转而为人所攻矣,故吾谓今日之患,不患在多数非学者之督军总长议员绅士,而患在一般号称志士之学者亦不可靠,督军总长议员绅士无学问无知识,转瞬即成过去之人物,无足虑也,一般号称志士之学者,有世界之知识,有崭新之学问,以助其竞争,权利自便,私图之力,其为祸尤毒于无学问无知识者。不观今之经营财政办理银行者乎,以外国之新法,助其虐民之具,操纵市价,吸收货币,国与民交困,而银行学者高车驷马,华屋美妾,拥资千百万或数十万,漠然不知民生疾病为何事也。中国旧法若刀斧,欧美新法若机关枪炮,以刀斧授之,恶人所杀伤者数人已耳,以机关枪炮授之,恶人则其所杀伤不可胜计矣。故论法之当改革刀斧,诚不如机关枪炮之精利也,然用此机关枪炮者,不从御敌复仇着想,而转杀其同胞,则非议改革者所及料矣。中国大多数之人,虽无意识,然以数千年文化之影响,其于道德观念,实深于知识,故对于主持改革者,不观其言而观其行,其言文明,其行腐败,则对于文明之言亦视若腐败而无价值。辛亥以来,多数之人未尝不趋向改革也,只以主持改革者所行不能免于腐败,结党争权,敛金据位,与其所持国利民福之帜,相背而驰,而一般人始灰心失望,谓此辈无异于旧官僚,与其慷慨激昂,为改革家所利用,结果不过造成少数人之名位权利,无宁伈伈伣伣蹈常习故,惟旧官僚之命是听,故守旧者之得势,非守旧者造成之,实革新者造成之也。今日人民已富有此等经验,则未来之改革家即当力鉴前辙,谋根本之改革,毋先谋革他人,须先求革自己。今日在学校以得文凭取学位为目的,即他日在国家争地盘猎高位之根本;今日在学校以占便宜出风头为手段,即他日在社会为党魁欺国民之根本。中国社会之腐败,如烈火炉,非百炼之精金,一入其中,即行溶化,故在求学之时,满贮爱国之热忱,确乎其为高尚纯洁之士,至于投身社会,尚难免不为外物所诱而有动摇,使在学之时,根本已不坚定,或已习于社会巧诈之法,知责人改革者,往往名利兼收,而从自身彻底改革者,其处世无往而不艰困,因之避难就易,醉心于社会之名人而仿行之,则异日更不堪问矣。吾为此言,非好为苛论,薄待学者也。今日国家社会之败坏,已如洪水横流,滔天绝地,非有志士仁人,具大愿力,不能挽此沉沦,而其他社会中人,万无可望。止此,大学学生尚为国家一线生机,以过去之学生劝现在之学生,故不惮言之痛切如此。以前文论之,十万人中得一高尚纯洁绝无自私自利之心之学生,为改革社会国家之根本,其势仅如十万枯株中有一树发荣滋长,其多寡之相悬若何?使并此一株之根本,尚不坚牢,其现象不知若何矣?
心地改革之后,必须负第二步建设之责任。旧社会之学者,清廉自矢,不忮不求者,亦未始无人,然束缚于旧观念,一事不为,徒自鸣其高尚,纵有消极之效,绝无积极之效也。学者须知,今日之中国虽亦号称国家,而以较并世列强,则此泱泱大地尚属洪荒草昧,在在皆须开辟之时。且洪荒草昧有天然之阻力,无人为之阻力,其开辟尚易为功,惟此等准洪荒草昧之国家,已有种种旧习惯旧思想为建设之阻力,其开辟乃更较羲皇黄帝以前之洪荒草昧为难,吾侪生丁此时,遂不得不负此重大无伦之责任。今日号称民治矣,究其所治者几何?他勿具论,即吾所称三千五百数十万之方里,有精密之地图乎?四五万万之人口,有精确之统计乎?欲造成此三千五百数十万之方里之精密地图,四五万万之人口之精确统计,须几何人几何时乎?抑一切不问,待彼皙肤黄发深目高鼻之人为我为之乎?往者事由官举,则以吾之理想,但得一千八百有思想有知识有能力之县知事,即可责令同时举办。今则非其时也,官权既不可行,民复不知所以行使其权,所谓自治者,相率以自乱耳。故在今日,必须有数十百万真能了解自治之义之学者,散布于各省各区域之县市乡镇,平心和气,吃苦耐劳,愿尽其一生之心力,测量其田土,调查其人口,修浚其河渠,开辟其道路,经营其实业,推广其教育,始可稍稍具有民国之基础。而今之数千大学学生,实属不敷分布。假令此数千大学学生,复不愿担负此艰苦之责任,惟麇聚于各都大邑,求其高位多金,则此数千万方里真不知须至几百年后始可开明发达与欧美日本相等也。且各地方之自治,有旧人物旧习惯以为之阻者,特就内地言之耳。其边远各地,文教所不及,民智尤鄙塞,而利源之富、形势之重,又为外人所醉心,有已经席卷囊括为其外府者,有方在经营规划行即割据者,吾辈学者不能诿为不知,任其若存若亡也。果有志士,必须率吾边氓,兴吾地利,固吾疆圉,保吾主权,其辟草莱,垦硗确,化榛□,通瓯脱,固艰于内地千百倍,而外人之挟势以陵我者,必不容吾发展而有反客为主之势,其齮□咋噬甚于内地之土豪地痞千百倍,则负此责任者又当若何乎。今之学者,恒患无事,吾则谓今之中国,特患无人,无人则无事可为,聚千百万之口,若指以争食于一二都市,有人,则全国待兴之事何限,全国需用之人何限,以人兴事,以事养人,无一事不需若干大有用之人才,亦无一地不需若干大有用之人才也。又如各国之于外交,皆恃舆论为后盾,不独主持于国内,兼以鼓吹于异邦,不独宣传于临时,兼凭议论于平日,我之二十一条交涉及巴黎和议、华府会议种种失败者,固由外交官吏海陆军人不能卫国,要亦舆论无所凭藉,缺乏对外之力之故。国中新闻记者,仅以短浅之目光,作滑稽之言论为能事,对于大政治大交涉,已不能上督政府,下闿民意,而对外时之职务,尤非所知,组织新闻团,偶涉异邦,即自矜诩,初无常驻之机关,养成中国言论势力于平日,其不能敌各国,固不待交涉结果而后决也。吾意今日欲立国于世界,必须有多数有学问有道德之新闻记者,大兴吾国之新闻事业,其散布国内各地者,固需数千百之大学学生,以高尚之学识,发弘正之议论,不为党囿,不为利屈,专一唤起国民监督政府,而自治其全境,而对于欧美各国,尤需有数千百人散布各国之重要都市,常年发行新闻纸,以表示吾国之意见,发皇吾国之民德,遇他人之诬蔑则辩护之,遇他国之排斥则预防之,刺取各国政府之消息,联络各国党会之首领,在在以国家为心,不为一党一派一团体或一地方之人所利用,尤不为他国政府或团体所利用,如此始可谓之国有人焉。若徒稗贩外国之报章杂志,沾沾自喜,或遇大事之来,徒为叫嚣呼号之论调,事过则又忘之,岂得谓之学者?是故大学学者,不必谓吾异日为外交官,然后负国家外交之责任也,吾即从事于言论界,亦负有国家重大之责任,负此责任者,其人愈多,其于外交始愈有力,非少数人所能为功也。虽然,内治外交之责任,皆其大且要者也,吾以为凡百小事,亦皆须大学学者建设。吾民以外交之失败,尝齐心同声,抵制洋货矣,究其成效如何,则抵制一次,徒以坚洋货之信用一次。例如学校所用油印之蜡纸,未尝无国货也,而洋货则经用而透墨,国货则易裂而不透墨,抵制之声浪一歇,洋货之使用依然,此凡在学校中人,当皆知之。夫蜡纸,一微物也,吾国亦未尝不能制也,而较之洋货则优洋正成反比例焉。以是知吾国之工商,仿造外货,第能粗具形模,即以充用,初不求其精善,可抗洋货而上之。推之一火柴之药品,一牙粉之原料,以至包牙粉之纸,制火柴之杆,大抵取给于外人,徒以集合攅凑,出自国人之手,遂大张其广告曰国货,以此制人,宁不羞死?然而欲图改善,则非大学学生发愤研究,殚心制造不为功。彼普通之工人或商人,固不能有极深研几之力也,故吾谓大学学者之负建设之责,不必皆趋于大且远者也,即最小最近之事,亦当引以为责,分头并进,各殚所能,总期吾国无一物仰给于人,且令他人仰给我焉,则学者始可谓能尽其职矣。
二则对于前人之责任也。
大学学生对于前人之责任,亦有二义:一曰继续,二曰扩充。凡吾所谓改革建设者,对今人而言也,易言之,亦即为对于前人继续扩充其事业。盖人生之真义,即为绳绳相续,以赴最后之所期,而一时代之人物所持以为建设之具者,无非袭集前人种种之遗传,变化改良以扩充其境域而已。吾国国境之广,年禩之长,均前人之所开辟遗留,以为后人之根据,吾辈之承其后者,亦必继续扩充前人之事业,复以遗于吾辈之后人,斯即吾辈一生责任之所在也。夫吾前人所以能开辟留遗此土地胤姓者,非惟野心武力也,非惟侥幸饰伪也,其所恃以抟结维持此广土众民者,有其精神焉,有其学术焉。晚近之人,惟失其精神学术,故不能自立于大地,而前人之业垂尽于若辈之手。故今日大学学生,欲改革今日之腐败,建设未来之新国,仍当导源于前人之精神学术,以拓此日进无疆之基。若徒恃一时之人之智力,谓昔之人无闻知,是犹童稚自绝于父母师长,逞其孩气,徒塞其智德之源也。近之学者,多持整理国故之说,于继续前人之精神,则罕言之,其实整理国故者,即继续前人之精神之一法,而其昭然卓著之义,无俟整理者,则惟待后人之继续进行。例如,孔孟之言忠恕仁义,程朱之讲居敬穷理,阳明之言知行合一,此非隐埋晦塞残缺不完之说,非后人整理不能得其途术也,惟后人视为口头禅,或视为陈腐迂阔之谈,一若无关于学问,而学问者乃成为身心以外之学问,孜孜考据者虽日出而不穷,而前人之精神乃徒留于纸面,不复见于今日之中国矣。故余谓今日学者,第一要务,在继续前人之精神,不可徒骛于考据校勘之事,奉考据校勘片文只字之书,为中国无上之学,而于圣哲所言大经大法,反视若无睹,甚至颠倒其说,谬悠其词,谓忠恕为推知,谓乞丐为墨学,炫奇立异,以夸于众,是岂得谓善读古书乎?往者学校阶级未严,课程未尽画一,学者不待入大学,已多诵习前人之书,一知半解,犹略有得。今则编制益精,分析益清,普通中小学校所欲造成之人,只期其能得生活上之知识技能,绝不知有所谓前人之学说,纵画分若干钟点,为教授数小册之中国历史、数十篇之中国文章,其于前人立身处世之精神,真如风马牛不相及矣。故继续前人之精神,仅有大学学生可负此责外,此必不能望之于一般仅识之无之国民。然今日学者,对于前人之文字,颇有视为具有研究之价值者,独于前人立身处世之精神,不惟不愿继续,且有极口痛诋,以为不适于今日之世界者。夫不适于今日之世界者,独今日中国争权夺利欺诈苟偷赌博腐败吸食鸦片之类耳,不此之责,而因今人之腐败迁怒于前人,吾不知从古圣哲所言何常不适用于今日。例如,大学所言絜矩之道,是否为人类所必须,岂今之世界不同于古而人皆愿受己之所不欲乎,此则余所百思不解者也。大学学生,即将来全国之领袖,于前人之言行,能实践焉,于前人之哲理,能精研焉,则造成风气,当不徒欧洲文艺复兴之比也。
虽然,继续前人之精神,非谓对于前人之责已尽也。恃此精神,方可为扩充之用,群德个性,交策并励,而前人未竟之业,尚须继续开拓焉。以余之理想,觉中国之事业,在在需人进行,即中国之学术,亦在在需人开拓。姑以文字历史而言,苟欲加以整理,亦非合多数人之力,扩充其研究之范围不办,例如邃古地质、原始人种,皆求之于书籍不得要领者也。他国之人,言之凿凿,吾国独恃搬演周秦以来真伪不明之书,此则吾辈无以对今人,亦无以对古人者也。世称苗族为吾国土著,而汉族乃自巴比伦昆仑而来,则研究苗族之言语文字历史习惯以及考究莎公巴克之遗迹,亦吾学者分内事矣。吾国先民势力之伟大,不徒著于今之国境也,东自北美、日本、朝鲜、琉球、菲律宾、苏禄,南迄亚齐、三佛齐、爪哇、麻六甲、胥壶、彭亨、暹罗、缅甸、安南、柬埔寨,西暨波斯、大食、五印度、帕米尔,北极里海、黑海、阿速海、贝加尔湖之外,皆吾民历史区域。吾人欲发挥先烈,表彰国徽,必须分任此调查研究之责,寻其遗物,搜其金石,习其语言,稽其风俗,沟通其史籍,比勘其踪迹,推究其族姓迁流之始末,而吾国民之过去事实乃可渐成为完史,否则仍跼蹐而不备也。然此事业,须若干人若干岁月,非吾所能断言,而此责惟大学学者任之,则吾可断言也。即不远及域外矣,今日我族之中,如满蒙回藏之语言文字历史不可不知也,居庸关之石刻,掌中珠之译文,无圈点之老档,其待研究者又不知凡几矣。今人徒存势利之见,但习一二种现行文字,以为天下学问尽于是,不复他求,余谓中国学者苟有志于负学术上之责任,则其区域之广,正不容画畛以自封。不观于各国学者乎,梵文者,已死之文字也,而罗臻路、脱外巴、米由拉等,竭毕生之力以治之;赫泰书者,亦已死之文字也,而郝更黎、舍斯、高留等,亦竭毕生之力以治之,伯希和读吾敦煌竹简,毛理斯读吾西夏佛经,则更可谓斯事与彼漠不相涉矣,而渠等之志趣兴味若何?吾侪席先民之遗产,承诸族之远源,乃不知发愤讨求,表章其内治外竞之勚,宁不可羞?此吾所以谓学者对于前人当负扩充之责者也。
三则对于世界之责任也。
今之学者,对于世界应负之责任有二:一曰报酬,二曰共进。何以谓之报酬,即学术上之贡献是也。吾人今日所治之学术,自得之于中国先民者外,皆食世界各国学者之赐也。远自哥白尼、培根、牛端,近至爱迪生、倭铿、柏格森诸人之学说,络绎委输,以启吾族,吾族所以对之者,其仅仅尽量吸收翻译仿效而已乎,抑将有以为之报也?以商业论,入口货多,出口货少,则其国必为他国经济上之奴隶,然吾国自晚清以来,虽曰输入恒超过输出,而其实际尚可以丝茶豆麻诸物为彼煤油纱布之报,独至学术界,则输入之与输出几乎无比例可言,何吾人但食人之赐而不思还以一席也?然昔可诿曰,中国初事教育,普通学生学术幼稚,如乳儿之于乳母,有食之而已,今则学术渐进,崭然以学府著者,为世所耳目矣,则吾人于科学上所发明,于社会上所研究,于文学上所创造,皆当尽其量以谋贡献,不可徒如敝帚自珍也。近人谓华府会议,无中华民国之名词,仅有支那之名词,是诚可耻之事,然支那之名词,果有非常之学者未常不可使之增重也,个人之力初不必藉国力以为援,如太谷儿之哲学文学,有震动世界之力量,则印度不足为太谷儿羞,太谷儿实足为印度荣矣。假令吾国在国际会议席上,固赫然与世界强国平等,然一翻世界之学术史或教育宗教文艺美术诸史,阒然无一支那人名,或有之亦不过过去之老子孔子玄奘杜甫诸人,则此国乃诚虚有其表耳。今之强国,固恃有无畏战舰、弩级战舰、坦克大炮,以壮其门庭,然按其内容,则靡国不有殚精竭虑以求裨补世界文化之人,纵令毁其武装,摧其外交,灭其资本,而其发明家磊磊天地间,不随其武装外交资本而去也。反观吾国,则其他之数种既不逮矣,其可自致于精神者,乃亦同其沈寂,岂吾族之脑力皆出白人下乎?吾意食人者恒愚,食于人者恒巧,查礼士好年之制橡皮也,荡其财产,罄其器物,负债累累,受万众之毁骂揶揄,经若干之失败挫折,而查礼士好年秉其愚忱,独从事于一物,而其功遂广被于五洲。吾人惟不及其愚,故不愿趋入此途,使吾独苦而赐世界以福,不惟制造物质,推之研究哲学文学美学名学社会经济,无不皆然,人持此说,吾从而推扬之,尽可名于一时,乐其一生,何必更自苦者。然吾愿未来之志士,务戒此巧,而不惮如白人之愚,变销场为产地,则世界将引领以望吾矣。
复次,则共进之义,视报酬为尤重。今日中国之有待于改革固也,而世界各国之有待于改造,特视吾国情形不同,未必无商量之余地也。盖就文化上言之,白人之大有造于世界者,吾诚敬之重之,而就国际上言之,则白人之为祸于世界者,吾亦不能为之讳也。欧战以来,获胜之国莫不标举人道正义,以饰其佳兵矣,然而埃及印度之叛乱,踵相接也,安南菲律宾之羁轭,势自若也,世无伟人,故亦不敢助之张目,然而冤愁愤抑无所控诉者,岂独吾最邻近之一朝鲜乎?今之世界,无所谓人道正义则已,有之,则必放诸四海而皆准,不得谓彼不可如此,我独可如此也。以吾国之积弱,自谋不暇,何能更为越俎之谋,然吾常熟思之,世界之上不利人之国家,不夺人之土地,对于异国,殚国力以扶助,并不为经济上之侵掠者,独吾中国耳。吾国有此历史,吾民即有此美德,吾国大学学生即应倡此美德以指导世界。世界者,人所共有,何独让他人之指导?而吾辈不能一伸其喙乎?今之欧人,以大战之恐慌,亦汲汲然虑西方文明之破产,而欲求东方文明,以供其参考而为救济之剂矣。吾东方人不惟不敢自任,且退然自克曰,吾东方无文明,所有者皆舶来品耳。吾意一国一族之精神学理,虽经异国人之研究译述,必不能如己族之自得自觉之深,故东方之文化所附丽之文籍,未尝不见于世界之文库书楼,而其独到之精神,则仍须国族之自行传播。吾即让步曰,彼如五都之市,百物皆备无须野叟之献芹,然以昔之天主教东来为比例,当时吾亦无须乎彼,而彼强聒不舍,遂积渐而有今日遍布全国之伟观。吾曹学者,何不效彼所为乎?且墨翟、宋径,皆吾先哲之卓有思想者也,吾辈诵述其说,岂仅对于国内而已乎?昔之世界,交通不便,视齐楚犹今之欧亚也;今之世界,交通日盛,万里户庭,则齐楚欧美焉,亦法先哲者所常有事也。吾尝独居深念,感国际之不平,辄憾今之出席华盛顿会议者,何其目光如豆乃尔,抱定一山东问题,并香港亦不敢齿及,而世界之亡国,更非脑筋之所系属。既而思之,未来之世变无穷,今日初非定局,吾辈学者但须励精淬志,先整顿其国家,后推及于邻属,则待吾辈翼之以共进者,机会甚多,惟恐学者无此志耳。且国际道德,犹其涉于外者也。更进而求其内部,亦未必尽善尽美,无俟乎改进也。资本家劳动家之轧铄,靡国不然,而其积习之奢淫野蛮,非吾礼教之邦之人所敢钦服者亦不胜偻计。例如大学旧生欺压新生,有种种野蛮举动,甚至以相斫为能,非负伤痕若干者,不足为豪杰之士,而女子之事惟游荡跳舞,争奇斗靡于衣饰,致令男子以负担之重不敢有家室,而离婚苟合堕妊等事,相因以生,似皆不得谓之文明也。昔人曰:心诚怜,白发玄,情不怡,艳色媸。今人为各国富强所震撼,往往视其白发亦如绿鬓青丝之可羡,恨不令吾国相率而白焉,苟平心观之,吾国固须取人之长,亦未尝不可药人之短,相携并进,以同造未来之尽善尽美之世界,则大学学者之责任,益无既矣。
总右所举三目六项,皆对人之责任也。对人之责任明,而对己之责任不待言矣。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人惟不仁,方视世界国家于己无异,而惟汲汲焉以个人之生计问题、职业问题、婚姻问题,为须取得大学学者之资格而后解决,否则广宇长宙之重责,皆在一身,惟有努力强学,开拓万古之心胸,以肩其任,而个人之问题不暇计矣。吾国学者恒言:平生志不在温饱;又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是虽迂儒之言乎?然鄙见以为今日吾民族生死存亡之关头,即在此迂阔之谈能否复见于学者之心目为断,吾大国民、吾大学者,勉之!勉之!
《学衡》第六期,民国12年4月